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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珀西瓦尔,”路易斯说,“正是那个在微风吹拂下分散又聚合的云彩底下,坐在刺得人发痒的草丛里,只管静悄悄地坐着的珀西瓦尔,使得我们感到,当我们像一个肉体和灵魂之间相互分离的构成部分一样重又汇聚在一起时,我们所做的那些试图说出‘我是这个,我是那个’的努力,是多么的荒谬。因为恐惧,有些东西没有被考虑到。因为虚荣,有些东西遭到了篡改。我们曾经竭力强调差异。因为渴望显示各自的独立性,我们曾经有意地突出我们各自的缺点和各自身上独特的地方。但是总有一根链条在我们的脚下绕着一个钢蓝色的圆圈不停地旋转,旋转。”
“那是恨,也是爱,”苏珊说。“那就是那条只要我们向下一望,就会觉得头晕目眩的黑不见底的汹涌激流。我们这会儿站在一块岩礁上,可是只要我们朝下一望,马上就眼花缭乱,站立不稳。”
“那是爱,也是恨,”珍妮说,“就像因为有一次我在花园里亲吻了路易斯,苏珊对我的感觉一样;因为我是这样的装扮一新,当我走进来时,就让她觉得‘我的手红赤赤的’,并且赶紧把手掩藏起来。然而,我们相互之间的怨恨跟我们相互之间的爱,却几乎是不可区分的。”
“但是这些喧嚣的激流,”奈维尔说,“在上面我们架起了属于我们各自的摇摇晃晃的立足平台,这些喧嚣的激流比起我们站起身来想要说话时发出的那些声嘶力竭、自相矛盾的叫喊都要显得平稳许多;当我们据理争辩,叫嚷着抛出这些荒谬的话语——‘我就是这个;我就是那个!’——的时候,言说本身就是荒谬的。
“然而我吃东西。当我吃东西的时候,我就逐渐忘记了我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我渐渐地变得被食物所压倒。这些美味的、大口大口的烤鸭,配着各式各样适宜的蔬菜,络绎不绝地散发着暖和、瓷实、甘甜、辛辣的美妙滋味,经过我的嘴巴,咽入我的喉咙,装进我的肚腹,使我浑身上下舒适安逸。我感到平静,庄重,克制。现在,一切都显得牢靠实在。现在,我的嘴巴本能地渴求并且预先享受着某种甜丝丝的、清淡可口的东西,某种加了糖的、细嫩柔软的东西;还有清凉的酒,如同葡萄叶一般的碧绿、麝香一般的芬芳、葡萄一般的紫红,特别适宜慰抚我的上颚里震颤的敏感神经,当我啜饮它的时候,它会使我的嘴巴大大地张开,变得就像一个有拱顶的山洞。现在,我可以镇定自若地望着在我脚底下泡沫四溅的湍急水流了。我们该用一个什么样的特殊名称来称呼它?让罗达来讲吧,我看见她的脸正影影绰绰地显现在对面的镜子里;有一次,当她正在摇晃一个棕色面盆里的花瓣时,我打断了她,问她寻找伯纳德偷走的小刀子。对她来说,爱绝不是什么漩涡。她往下看的时候从来也不觉得晕眩。她的目光远远地越过了我们的肩头,望向印度之外的远方。”
“是的,从你们肩与肩之间空隙,越过你们的头顶,”罗达说,“我望见一处景色,一处低谷,那里皱襞层叠的山崖呈合拢之势,就像飞鸟合拢它们的翅膀。那里,在长着矮短而挺直的蒿草的草地上,到处都是叶色暗淡的灌木丛;在这暗淡的背景上,我看见一个人影,白色的,但绝非石头像,它在移动,可能是个活人。不过它不是你,不是你,也不是你;不是珀西瓦尔、苏珊、珍妮、奈维尔或路易斯。当那白晃晃的手臂支在膝盖上时,它就像一个三角形;当它站直的时候——则是一根柱子;现在,则像一股洒落泉水的喷泉。它不做任何手势,也不打任何招呼,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们。在它的身后,大海在咆哮。它是我们所无法企及的。但是我却冒险到过那里。我到那里去充实过我的空虚,延长过我的黑夜,使它们尽可能地充满各式各样的梦境。而且即使是在此时此地,转眼之间我就可以抵达我的目标跟前,告诉它:‘别再游荡了。一切别的东西全都是考验和伪装。这里就是目的地啊。’不过这类远游,这类出发的时刻,总是趁你们都在场的时候开始的,从这张桌子旁边,从这些灯光下面,从珀西瓦尔和苏珊身旁,于此时此刻开始的。所以,越过你们的头顶,穿过你们的肩与肩之间的空隙,或者当我在舞会上穿过房间,站在一扇窗户前面望向外面的大街时,我总是看见那片小树林。”
“但是他的鞋子的声音呢?”奈维尔说,“他在楼下大厅里说话的声音呢?还有别人在他对谁也不看一眼的时候看见他呢?有人在等候,他却一直不来。时间已经越来越晚。他忘记了。他正在跟别的人在一起。他不守信用,他的爱情毫无价值。哦,所以才有极度的痛苦——所以才有难以忍受的绝望啊!而这时门开了。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