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第10/13页)

埃贡十九岁的时候还在里加音乐学院学习。这期间,他与一个姑娘的相处导致了一场悲剧。直到当时,他所经历的爱情是淳朴的,模模糊糊的,有快乐,有欢笑,也有吵吵闹闹。他们一起捡野果,故意弄翻一篮水果,把脸和手都弄脏了。那一天,他们两个人在野外的丛林里,这个农村小姑娘抽泣着,泪水汪汪,眸子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怀孕两个月了。姑娘掀开围裙,让他摸了摸肚子。“我父母会打死我的。”他对此确信无疑。她出生在一个严守礼教的农民家庭。这种家庭是异教教会的支柱。

“是您的孩子?”

“不是。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反正是一个未结婚的小伙子。可能是我的一个兄弟。姑娘长得太美了,谁都想占有她。一天晚上,我实在没有办法,就趁还来得及带她去小城市找一个堕胎婆。我们先步行了一段路程,又搭一辆破车,然后乘上去里加的火车。我不但替她担心,而且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我所以替她担心,因为这可能会危及她的生命。至于我自己也感到害怕,因为我发现有人向警察局告发我,我可能要坐监狱,受皮肉之苦。我当时还不能利用我的年轻庄园主的身份进行自我保护,也不知道如何使用非法手段对付警察。其实,非法手段比合法手段使用得更普遍。可是,万一遇上一个俄国警察……那天晚上,我把小姑娘托付给一个看上去和善的堕胎婆。临出门的时候,我从我祖母的抽屉里拿了一些卢布,正好够打发堕胎婆的。她叫我把小姑娘留下,第二天早晨再来。多么难熬的一夜啊!我走出这家小酒馆,又走进另一家小酒馆。镇上的小酒馆倒不算少,一共有四家。我不能让人对我产生怀疑。我在那里遇到的人,都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座只有三千个人的小城市,时不时地看见在门槛上放着一盏灯笼。如果拿圣彼得堡和巴黎的贫民窟与这里的贫民窟相比,就根本不能算贫民窟。

“我第二天早晨去接她,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她用许多衣服裹着身体,脸色苍白,但堕胎婆说她可以受得了路途颠簸。堕胎婆给她堕了胎,但是我觉得,把她带走以后,她可能活不成了。我把她送到她大姐那里。她大姐的家离她父母有好几俄里,她父母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我又见过她好多次。第二年冬天,她与外县的一个农民结了婚。她现在大概有两三个孩子。”

“您和她从来没有……?”

“有,只有一次。那是在去找堕胎婆之前一个星期。我们一起坐在青苔地上。她要送我一件礼物,我们就……但那一次,她是不会出事儿的。她漂亮极了。”

“您身边的那些女孩子,讲您的语言也都讲得很好?”

“有几个讲得好的。我的邻居有个叫卡琳的女孩儿。说我们是邻居,其实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地区,相距有五十里。她是一个富有的名门望族的独生女。我父母想要我娶她:我们一起去跳舞。我们的家乡有许多舞厅。她经常去我们家玩。甚至在我离家之后,我父母还相信我过几年以后会回去娶她。我觉得她漂亮,天真,善良。我们的确相爱了。”

“那么,为什么?”

“您不会以为,我会叫卡琳嫁给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儿吧。”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是一个盛夏的星期一,让娜浑身上下打扮了一番,准备同埃贡一起乘易北河的汽船,去河边的一家客栈吃饭。这时,有人捎来一张心急火燎写下的字条:埃贡身体不舒服,不能与她一起去了。是不是去看看他?她知道埃贡住在路德教堂三层,管风琴就在那里。房间像一间保姆住的房子。走廊的窗子像隐修院回廊的窗子,正对着本堂神甫住所的花园,从花坛传来馨香的气息。门是插着的。一股热气突然迎面冲来,房间里一片昏暗,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打开窗子,掀起百叶窗,拉开宽大的灰色窗帘。斗室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旅游鞋已经准备好了,但却放在皮鞋上;衬衫刚从身上脱下来,卷成一团,他喜欢穿的农民衫还没有穿好,只套进半只袖子,露着光膀子。埃贡趴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抽泣、让娜坐在床沿,她不是担心,而是激动;她对埃贡爱流泪的性格已经了如指掌。让娜似乎听见他说:

“让娜……我给您带来的痛苦太多了……我不知道这个荒谬的社会对我们一起外出玩耍竟会说三道四;您母亲可能会想……啊,我的名誉倒无所谓;我相信没有人……可是,我对您说过,我不希望卡琳嫁给像我这样的男人。”

“卡琳可能也像您爱她一样爱您。”

让娜托起他那只耷拉在床边的手,紧紧地握着;埃贡把手指插进她的指缝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攥紧,两个人的手掌紧紧地贴在一起。据说,手掌上长着生命、情感和命运之线;在婚礼上,新婚夫妇首先要把两只手贴在一起,然后握在一起。埃贡坐了起来,面对面地看着她。可能随时会有人进来。让娜情绪镇定。得用钥匙把门锁上,不让人发现屋里的秘密。可是,窗子、百叶窗和窗帘还都大开着。屋子里光线暗淡。这是他们预料到的,是他们所希望的,但也是他们所担心的,就像水下隐藏着暗礁,他们刚刚开始的亲昵举动可能会被撞得粉碎。但是,他们毕竟实实在在地相互体味了一个小时的幸福时刻。这一刻起码一直在照亮着他们的一小段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