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14/15页)
“你还写过不少别的东西吗?”我问。
“没有了,先生。哦,除了另外一首——是关于一个孩子的葬礼的。”
“请注意,各位先生们,”事务长宣布道,“如果看一下手里的节目单,你们就会发现,下面是费尔南德斯先生答应为我们表演的特别节目。”
事实证明,那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节目,因为费尔南德斯先生突然间泪如泉涌,就像巴克斯特先生猛地开始全身打战那样。他这是香槟酒喝太多了吗?还是说他真的被巴克斯特先生的朗诵给打动了?对此我颇感怀疑,因为他好像除了“是”和“不”以外就没掌握几个英文单词。可现在呢,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痛哭流涕。他哭起来仍然十分端庄不失身份,而我心想:“我还从没见过黑人哭鼻子呢。”我曾经见过他们大笑、发怒、害怕时的样子,但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人一样被难以言喻的悲伤所压倒。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谁都帮不上忙,我们没法和他交流。他的身体微微战栗,就像交谊厅伴随轮船发动机的震动而在颤抖一样。我不由心想,说到底,在我们驶近那个黑暗的共和国的路上,这个节目比音乐和歌曲更合适。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很多事情能让我们所有人流下泪水。
接着,我看到史密斯夫妇头一回表现出了他们最好的一面。刚才史密斯太太快言快语地给了可怜的巴克斯特先生当头一棒,令我心生厌恶——我猜想,只要是任何关于战争的诗歌都会冒犯到她;但她现在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向费尔南德斯先生伸出援手的人。她在他身旁坐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拉住他的手放入自己掌中,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粉红色的手心。她就像一位母亲,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抚慰着自己的孩子。史密斯先生也跟在她身后走过去,坐在费尔南德斯先生另一侧,于是他们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小团体。史密斯太太嘴里发出轻轻的咯咯声,就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然而,一如他突然开始那样,费尔南德斯先生突然停止了哭泣。他站起身,将史密斯太太那只粗硬起茧的苍老手掌捧到嘴边,亲吻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出了交谊厅。
“哎哟,”巴克斯特诧异地大喊起来,“你们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太奇怪了,”事务长说,“真是太奇怪了。”
“有点叫人扫兴啊。”琼斯说。他抓起香槟酒瓶,但瓶里是空的,于是他又放下了它。指挥也拾起长柄烤叉,回厨房去了。
“可怜的人,他心里有烦恼。”史密斯太太说。需要做出的解释就这么多,她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指望能在皮肤上看到费尔南德斯先生留下的完整唇印。
“真是太叫人扫兴了。”琼斯重复道。
史密斯先生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提一个建议,也许我们现在应该合唱《友谊地久天长》,来结束今天的娱乐演出。马上要到午夜了。我不想让费尔南德斯先生独自待在下面,以为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闹腾。”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我们的庆祝活动不应该用“闹腾”这个字眼来形容,但我同意他的原则。我们现在没有乐队伴奏了,但琼斯先生坐到钢琴前,勉强弹出了一首难听的曲调。我们相当忸怩地牵起手来共同歌唱。少了厨子、琼斯和费尔南德斯先生,我们围成的圈子变得非常小。我们尚未体验到多少“旧日朋友”的情谊,杯中的美酒却早已喝干。
七
午夜过后,琼斯敲响了我的客舱房门。我正在处理一些文件,想销毁一切可能会被海地当局负面解读的东西——例如,为了卖掉我的酒店,我曾经和潜在的买家有过几封书信往来,其中几封信里提到了海地的政治局势,现在它们就有这种危险。我全心投入在自己的沉思中,所以当琼斯敲响房门时,我感到很紧张,就好像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共和国,而门外站着的是一名通顿·马库特。
“我没打搅你睡觉吧?”琼斯问。
“我还没换睡衣。”
“今晚我觉得挺遗憾的——事情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好。当然了,准备的材料也很有限。你知道吗,我对在船上度过最后一夜有种特别的感觉——以后大家可能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就像在除夕夜,你想让那个古怪的老头子42一路走好。他们不是有种说法叫‘善终’吗?我不喜欢那个黑人哭成那副德行。就好像他看到了什么事儿似的——以后发生的事儿。当然了,我不是个笃信宗教的人。”他乖巧地看了我一眼,“我看你也不是。”
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他来我的舱房是别有用心的——不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对娱乐节目的失望,也可能是想向我提出请求或者问题。如果他位高权重,有能力来威胁我,我甚至会怀疑他就是跑过来威胁我的。他身上裹着一层含混暧昧的外衣,如同穿着一套花哨的西服,看上去还为此沾沾自喜,好像在说:“你看我是怎样的人,就得当我是怎样的人。”他继续说:“事务长说你真的有那家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