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11/15页)
“我们已经饱受酸性物质的折磨,至少不用再把它传给下一代人。”
事务长咯咯地笑了一阵,然后又拿起一只彩色蜡笔开始画鬼脸。橡胶阳具的表皮在他的手指下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吱声。
“你觉得我们星期三大概几点能到?”
“船长指望能在傍晚早点靠岸。”
“但愿我们能在灯火管制前进城。我猜现在还是有灯火管制的吧?”
“有。你会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变好。只会比以前更糟。现在,没有警方出具的许可证,你就没法离开城里半步。通向太子港城外的每条道路上都设了路障。我怀疑不经过搜查你都到不了自家的酒店。船员我们都已经警告过了,要想离开码头,他们就得自己担风险。当然,他们还是会照常去。‘凯瑟琳妈咪之家’一直都开门营业的。”
“有男爵的消息吗?”我问。“男爵”是有些人对总统的另一个称谓,用来取代“爸爸医生”这个绰号——在伏都教的神话里,星期六男爵头戴高礼帽,身穿燕尾服,嘴叼雪茄烟,经常在坟场里出没,而我们拿“星期六男爵”这个头衔来称呼总统,是在给那个步履踉跄、邋遢寒碜的人物添光增色。
“他们说已经有三个月没见着他了。他甚至都不到宫殿窗口前面观赏乐队演奏了。没准他已经死了。要是没有一颗银子弹他也死得了的话。30跑前两趟船的时候,我们前往海地角31的行程硬是被取消了。当时那座城市正在实行军事管制。它太靠近多米尼加边境,有关当局不准我们进港。”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去吹另外一只安全套。套尖上的小凸起翘在那里,就像人脑袋上长的一颗瘤子,舱房内弥漫着一股医院里的橡胶味儿。事务长问:“你是为了什么事情跑回来的?”
“我总不能抛下自己的酒店撒手不管吧……”
“但你确实抛下过啊。”
我不打算把我回来的理由吐露给事务长。它们太私密也太严肃了,如果我们那混乱迷惘的人生喜剧能用“严肃”二字来描述的话。事务长又吹起了一只安全套32,我心想:这世上肯定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做出安排,让事情总是在最让人丢脸的情况下发生。小时候我曾经信仰上帝。在他的荫庇下,人生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务,我在每一出悲剧中都能看见上帝的化身。他从属于人生的悲剧33,好似一个巨大的身影,透过苏格兰的迷雾隐约显现。如今,我已走近人生的尽头,只有我的幽默感还能让我时而相信上帝的存在。人生是一出喜剧,不是我准备好想要面对的悲剧,而且在我看来,在这艘取了个希腊名字的货轮上(一家荷兰航运公司为什么要给它的船取希腊名字呢?),我们仿佛都受到一个独断专行的恶作剧大王的驱使,走向喜剧的极点。在沙夫茨伯里大街34或百老汇大道上的人群里,待剧院关门之后,我曾不知有多少次听到那句话——“我笑得连眼泪都掉下来了。”
“你觉得琼斯先生这人怎么样?”事务长问我。
“琼斯少校吗?我还是把这种问题留给你和船长去琢磨吧。”很显然,他和我一样也被船长找去商量过。或许我名叫布朗这个事实让我对琼斯要扮演的喜剧更加敏感。
我从这堆鱼皮大香肠里拿起一条,问道:“你有没有正经地用过这玩意儿?”
事务长叹了口气:“唉,没用过啊。我都已经到了这把岁数……免不了就得消化不良35。每次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都会。”
事务长刚才对我十分亲近,说了很多的体己话,现在他是想让我也说些真心话来回报他,或者是船长也想要一些关于我的信息,而事务长看到了向他提供这些信息的机会。他问我:“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跑来太子港落脚呢?你又是怎么当上酒店老板的?你看起来不像是酒店老板啊。36你看着倒像是——像是……”然而他的想象力辜负了他。
我哈哈大笑。刚才他提出的问题倒蛮一针见血的,但答案我还是情愿自己留着。
六
第二天夜里,令我们感到荣幸的是,船长在晚宴上大驾光临,还有轮机长也来了。我猜在船长和轮机长之间一定有竞争,因为他们的职责不相上下。只要船长独自一人用餐,轮机长便也会不甘落后,如法炮制。现在,他俩一个在席首,另一个在席尾,势均力敌地坐在那些令人生疑的气球下面。为了纪念我们在海上的最后一晚,宴席上多加了一道菜肴,而且除了史密斯夫妇以外,其他所有的乘客都品尝了香槟酒。
在他的上司面前,事务长显得不同寻常的拘谨(我想他会更愿意跟大副一起待在舰桥上,在海风徐徐的黑暗夜色中享受那份自由自在),而船长和轮机长也意识到了当下场合的气氛,微微弓着身,如同牧师们在主持一场盛大的庆典。史密斯太太坐在船长右边,我坐在他左边,而琼斯也在场,光这一点就让交谈没那么容易。甚至连菜单也额外叫人伤脑筋,因为荷兰人对重口味大肉菜的喜好在这个时候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史密斯太太的餐盘里大多数时候都空空如也,仿佛是在责备我们。不过呢,史密斯夫妇从美国随身携带了许多硬纸盒与玻璃瓶,总是像浮标一样标记出他们所在的地方,而或许是他们觉得自己之前放弃了原则,喝了像成分可疑的可口可乐那样的东西,所以他们今晚就用开水给自己调制了一些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