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5页)
她后面又有位先生清唱了几段吉尔伯特与沙利文的轻歌剧,我推断我周遭的人,大半都是有备而来。客人一个接一个上场,有时三两成群;还有情歌清唱与讲笑话。风格总是戏谑轻浮,有时甚至还开黄腔。
接着有位高大的红脸男士——我后来得知他是汇丰银行的董事——走到众人前面,他晚宴的短外套外面还套了一件短袍。他展开手上的卷轴,读一篇从各个层面讽刺上海生活的长篇大论。几乎文章里提到的所有人事物——某些人、某些夜总会洗手间的摆设、某些官场上文山会海的轶事——我都完全没有概念,可是房里的每一个角落很快就充满了笑声。到这时候,我四处寻找莎拉的踪影,结果看到她在另一个角落里,和一群女士坐在一起,跟大家笑得一样开心。她身边的女士,显然喝了不少,放声狂笑,几近失态。
红脸先生演出差不多五分钟的时候——那时大家的兴奋似乎有增无减——他连续说了三四个极其有趣的笑话,整个房里的人几乎都放声大笑起来。正巧在这时候,我又瞥见莎拉。起初这一幕似乎与之前别无二致:莎拉在人群中,笑得快要没有力气的样子。我之所以再多看她几眼,是因为我有点意外:她来上海也不过一年,怎么就已经对上海的社交圈这般烂熟,连这些极其晦涩的笑话也能让她乐成那样。正是这个时候,正当我凝视着她思索这个问题时,我才赫然发现,她根本不是在笑;她并不是在拭着笑出来的眼泪,是我看错了,她其实是在啜泣。我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后来,众人还在大笑,我悄悄起身,穿过人群。我略微闪躲,走到她的身后,此刻我已不再有疑问。在一片欢乐中,莎拉悲不可抑地独自哭泣。
由于我是从她身后靠近的,因此我递上手帕给她时,她吓了一跳。接着她抬头望着我,凝视着我——看了我约莫四五秒——目光中除了感激,还有类似疑问的眼神。我倾身向前,以便把她的眼神看清楚些,可是她接过手帕,却转身面向红脸先生那边。又是一阵欢笑响遍房里,莎拉也跟着笑了一声,尽管她拿手帕压在眼角,还是看得出她在强颜欢笑。
我想到我可能会害她遭人指点,随即退回原座,而且当晚确实没再靠近她,直到宾客彼此告别,渐渐散去,我才在花房的玄关,当着许多离去宾客的面,跟她行了个相当正式的告别礼。
不过几天之后,我心中隐隐期望她能就那天晚上的事给我一点回应。只是这段时间,我又把全副精神投注在调查工作上,直到我在华懋饭店的餐厅里收到了那张纸条,我还是完全没有联想到先前那天晚上的事情,登上大阶梯时,心中还在纳闷,怎么会是她想要见我。
莎拉所指的楼梯间的平台,其实相当宽阔,上面疏落有致地排放着扶手椅、茶几以及棕榈盆栽。尤其在早晨,一扇扇的大窗户敞开,吊扇呼呼地转着,可以想像那里会是客人看看报纸、喝杯咖啡的好地方。然而到了晚上,这地方却冷冷清清;也许跟物资短缺有关,这里没有点灯,只能借楼梯的灯光,还有从底下的外滩透过窗户照上来的光线。那一夜,除了莎拉,这个地方空无一人,我看见她人在大片的窗玻璃前有如一幅剪影,向外凝视着夜空。我走向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我以为有月亮可看,”她说,“可惜没有。今晚连炮火都没得看。”
“是啊。这几个晚上都平平静静的。”
“塞西尔说双方的士兵都打累了。”
“我想也是。”
“克里斯托弗,过来这里。无妨的。我不会对你怎样。不过,我希望我们的话只有我们俩听得见。”
我渐渐移近,最后到了她身边。我现在看得见楼下的外滩,一整排路灯标示出了港边步道的位置。
“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悄悄说,“这可不简单,不过再难的事也都解决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一切。证件、船票,一切。我没办法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我尽全力了,现在我身心俱疲。我要离开了。”
“原来如此。塞西尔呢?他知道你的想法吗?”
“这事不会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不过我想他还是会震惊吧。你听了会吃惊吗,克里斯托弗?”
“没有,还好。就我看到的这一切,我多少猜到会有这样的可能。不过在走这步险棋之前,你确定没有别的……?”
“唉,该想的我都想过了。没有用的。就算塞西尔明天就愿意回英国也一样。再说,他在这里输了不少钱。他决定翻了本才回国。”
“我看得出来,这趟上海之旅并未完全如你所愿。我也替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