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之声(第9/40页)

滞美期间,我并没有忘记你。相反,对你的思念与日俱增。思念,或许不是适当的字眼。我想用憎恨来形容一定更贴切。

当然在美国我也没戒烟,所以天生支气管虚弱的妻子每天抱怨。在那边工作时不能抽烟,所以几乎都是在家里抽。如果戒了烟,我俩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况且最后一次与你见面时,你说过的话也深印在我脑海。当时你看到我抽烟,“既然味道不好何不戒掉算了。那可是最容易引发癌症的东西”。你丝毫不给面子地轻易反驳。

当下那一瞬间,我在想,让我抽那种最易引发癌症的东西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走出餐厅搭电车回公司的路上我又想,如果你唯一留给我的香烟这玩意儿会让我得到癌症,届时,你应该会因自己过去做出的残忍决定而战栗吧。

当然我并不是真心这么想。那只不过是感情用事下的短暂妄想,这点我自认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实际被医生宣告罹癌的那一瞬间,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当下觉得这是我的报应。因为我把自己的没出息片面怪罪到你头上,对你怀恨在心,又在没有整理好心情的情况下草率结婚,对妻子缺乏充分爱情,我认为这是我过去的不诚实行为遭到了理所当然的报应。

我的发病带给妻子很大的打击。

本来打从赴美第一年起她在精神上就已不堪负荷。这也难怪,本以为前途看好才下嫁的丈夫居然一结婚就被贬职,而且到任之后每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外出差不回家。对于语言不通的她而言,既没有交朋友的渠道也没有参加聚会的机会。我们讨论之后,自第二年起决定分居。她搬回东京的娘家,几乎整年住在那边。

她本来该在日本学习英文会话,等精神一复原就回美国来。但是,她回国半年之后,再次返美时提出的竟是叫我换工作。她的父亲好像四处奔走,替我找到几家企业愿意雇用我。就换工作本身而言都是条件不坏的公司,但是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做出那种事的妻子被我劈头痛骂了一顿。撇开是否要换工作不谈,仔细想想,我到现在还很后悔为何当时没有稍微认真一点听她解释。

所以,滞美四年后,当我在医院检查被宣告罹患肺癌时,她并不在我身边。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先把工作告一段落,在返国前一天打电话告诉妻子我的病。“所以说,那时如果你肯回日本不就没事了。”说着,她在电话彼端哑然。

结果治疗奏效,我得以勉强脱离病魔的深渊。治疗期间她也拼命照顾我,但最终检查确认我的癌症已自片子上完全消失时,我们都感到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互相牵绊的东西了。

幸好我们没小孩,妻子也还年轻。我想我们的离婚并非错误。她应该也是如此确信吧。

离婚之后转眼过了三年多,我与你再次重逢。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届时,我到底要采取什么态度呢?你会对我说什么呢?偶尔我会浮想联翩在脑海描绘出种种可能。这次你向我求婚之举我打从心底感激。你这么认真关心我也令我喜出望外。但是,现在的我不知是否该接受你的求婚。

当我突然被迫面对本以为还离自己很遥远的死亡时,我深深渴望能够与你共度我最后一段人生。这是事实。但是另一方面,当我暂且死里逃生时,不知为何,我也终于放下了与你的那段情。这同样也是事实。

你在信上叫我不要对自己的生命太过忧心。你说我一直担心想必已经累了。你还说今后你要代替我来担心。

但是,我想,即便坚强如你恐怕也做不到那个。

人,纵然可与心爱的人共度人生,也无法介入那个人的生命。那并非自我意识或自我本位主义这类肤浅的观念问题,我认为是本质如此。我生病后唯一明白的就是这件事。预感到生命的结束,我的确为之恐慌、哀恸。但绝非仅止于此。在我发现自己的死对自己而言是何等重大事件的同时,我也痛感自己的生对自己而言又是何其重大。

每个人都被赋予无可取代的生命。如何善加培育这个上天赋予的生命想必正是人的使命。那和幸或不幸、早死或长寿,也许几乎毫不相干。有的人生命短促却丰富,也有的人生命长久却连一朵小花也没开出。

我想人与人的关系亦复如此。只有某人不断给予的关系不正常。只有某人不断被给予的关系也同样不正常。互相付出与接受,让彼此固有的生命开花结果,我认为那才是真实的人际关系。

这么一想,现在的我真有东西能够给予你吗?你该不会只是片面地想补偿,所以才想跟我结婚吧?我无法抹去心中的这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