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3/4页)

但我们还不知道夜里会遇到什么事情;夜色皎洁,如同“白夜”一样,诗作者充满诗情画意,用温柔甜腻的语气如此描绘这里的夜景。这多半是一些城市里的诗作者,是一些凭窗眺望自然景色的人。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数不清的蚊蚋,于是夜、湖、远方尚未落山的太阳、白色的光亮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一切全都变成了灰暗的物体,好似涮洗了桌子上用过的餐具,倒掉了脏水,而这些脏水没有流到地上,却在泰加林里和空中四处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蚊虫组成稠密的混合体就在周围不停地喧闹,声音单调乏味,有节奏,响动也不大,却震人耳鼓;喝了过量人血的蚊蚋,常常给这种喧闹配上一根根血织的线,就像是弓弦被放松了一阵,愈到夜里,这弦声愈是在耳边作响。受过内伤的人常常就是头脑里嗡嗡地鸣叫,十分恼人,一到坏天气,神经受到刺激,刺耳的声响不时地打断头脑里的鸣叫,开始时这种叫声时有时无,好像是在长得很高的草丛里,螽斯声嘶力竭地叫喊。随后,声音益发密集,脑袋如同是被割光了的草场,被喊叫声震动得颤抖不已。螽斯的鸣叫使得健康的人心神安定,想打瞌睡,而有内伤的人则会精神紧张激动,焦躁不安,想要呕吐……

渔网总共在湖里放了一两个小时,我们便坚持不住了。从网里挑出了白鲑鱼,把其他各种各样的鱼:梭鱼、河鲈、斜齿鳊、江鳕,连同渔网一起都扔到岸上,希望能再有机会来到这盛产鱼类的湖里捕鱼,后来证明我们白白这样做了。

抓起斧头、茶壶、锅子,背起背囊,急急忙忙地开始撤退,撤向河边,奔向光明,去追求自由,去呼吸空气。

大约走了十分钟,我就感觉到装鱼的背囊十分沉重,背囊弄湿了我的帆布上衣、衬衫,水顺着脊柱往下流,裤子也完全湿透了——总之全身上下从外湿到里,再从里面往外面一点点变干。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住地咳嗽,这时钻进防蚊罩里的蚊子又钻进了鼻子里,飞进神经质地张开的嘴里。

没有小路可走,苔藓高得没过膝盖,在脚下吧嗒吧嗒地响。我们先前走过的脚印窝里已经灌满了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薄薄的一层石油膜或者是在冻土地带地下深处的煤结成的膜,也许是其他的什么矿物。负重在这样的地方行走,连条小路都没有,甚至不希望我们的任何敌人遭受这样的罪。

大约走了一俄里,我们第一次休息;又走了五百公尺,第二次休息。起初我们还寻找一块可以瞭望的地方,解下背囊,从防蚊帽里把蚊子抖出来,到后来,进入了枯萎了的湖边阔叶林,这里些许干燥些,这时候我们便跑了起来。到了精力耗尽时,我们就仰面倒下,把背囊靠在树干上或者其他别的地方,狼狈不堪地喘着粗气,这也算是休息。

还在湖边时,爸爸就用一块布系在我的脖子上,把防蚊帽紧紧扎住,为了不让蚊子钻进防蚊帽里,可防蚊帽的纱布由于在篝火旁烧出了洞,纱布又紧紧贴到脖子上,蚊子叮咬起来更显得方便。蚊子把我脖子上的好地方全都咬烂了,脖子成了肉饼馅。防蚊帽的纱布是由马鬃做的,正面用家纺的粗线绗了一下,针脚很大,戴的时间长了以后,帽子的前半部便出现了小洞。尽管很不容易发现,蚊子却能够蜂拥而来,就像是不懂事理而又调皮的小孩子们钻进了别人家的菜园一样。我用巴掌拍打着喝得过饱的蚊子,拍打自己防蚊帽的前部,所以整个防蚊帽都染上了蚊子血。很快我就不再碾死蚊子了,仅仅偶尔气急败坏时用拳头往自己的脸上重重打上几下,打得眼睛直冒金花,流出了眼泪。一群群死蚊子好似熟透了的越橘果,掉进了帆布上衣领子里,它们被碾碎,汗水和污血把衣领弄硬了,粘到了发烫的脖颈上。

“快点走!快点!”长者在催促,两位老人,一面挥手打蚊子,喘着粗气,一面驱赶着我们这两个刚刚十二岁的小孩子快些赶路,接下去,他们便越走离我们越远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呼吸困难,简直要活不成了。我的小伙伴不时地停下脚步,以一种气恼的心情等着我。我向他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先走,当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显得很高兴,心甘情愿地去追赶大人们了。

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已经不再反抗蚊蚋,对世界上的一切全然冷漠,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从头顶到膝盖全都像被烤一样灼热(蚊子咬不到脚:鞋里装了不少草),我连渗出鱼的黏液的背囊也不拿下来,就那样躺在了地上。然后艰难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去。我孤独一人。只有在这时我才明白了,如果没有树号,我这个被蚊蚋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肯定会迷路。这些蚊子会把耗尽了体力和精力的人或者野兽顷刻之间置于死地。正是那些白色的、椭圆形的树号引导我脱离了险境。雪松、云杉、冷杉(这里不生长红松)深色的树干上,树号像蜂蜜的斑点一样闪着光亮。那些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的斑点,在我的面前是那样生动、友善。这些白色斑点、标记在引导我、吸引我、召唤我,有如在荒凉的冬夜,温暖的灯光呼唤孤独而又疲惫的行路人,援救他,给他温暖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