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8/15页)
我像往常一样,从东边通往药圃的小门出宫,拖着无限疲惫的身子,走进沉睡中的城市。如果市民们知道是什么魅影从他们的窗外蹒跚走过,我想,他们大概不会睡得那么香甜。我听见一个小孩在哭,或许他梦见了我。“幽影兽若下到城里来,人们会饱受惊吓。”已故的大祭司说。倘若我是安姬,我便也是幽影兽,因为神灵可以彼此自由出入,就像出入我们一样。
终于,我走出城,下到河旁,累得差点没昏过去。这条河被我浚深了。从前的舍尼特河在未疏浚前,除非在泛滥期,根本溺不死一个老太婆。
我必须沿着河走一段路到一处岸堤较高的地方,好从那里纵身跳下;我怀疑自己不够有勇气涉进河里,一步步感知死正淹过膝盖、肚腹、脖子……同时还继续走下去。到达岸高的地方后,我脱下腰巾,把自己的双膝牢牢绑住,免得老迈如我,到时也游起泳来求生,把溺死的时间拉长。接着,我站起身来,两脚捆得像囚犯。这一番折腾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如果我看得见自己的话,那该是一幕多么可怜又诙谐的景象——我跳着,用被绑着的脚跳着跳着挨进了水涘。
一道声音从河的彼岸传来:“千万别这样!”
刹那间,一股热流贯穿我全身,甚至通到我已麻木的双足(在这之前,我全身已被冻僵)。这是神的声音。谁能比我更清楚呢?从前,有过一次,我整个人被神的一道声音震慑住。绝对错不了的。也许因为祭司们从中作祟,人有时会把凡人的声音误作神的。但是,反过来,绝无可能。听见神的声音,没有人会把它当作人的声音。
“主啊!你是谁?”我问。
“千万别这样,”这位神说,“即使逃到阴间,你也躲不掉安姬,因为她也在那里。要死就要在去世前死。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机会了。”
“主啊!我就是安姬。”
他并未回答什么。神的声音就是这样。一旦停止了,就好像一千年前就消失了似的,虽然不过是一次心跳以前的事,而那铿锵有力的音节、抑扬顿挫的声调犹仍在你的耳里凛凛回荡。要求这位神再多说一些,简直就像索讨一枚创世那天在树上结成的苹果那样。
经过这么多年,神的声音一点也没改变,变的是我。此刻,我里面再也没有一丁点叛逆了。我绝不能投水自尽,而且,无疑的,也自尽不了。
我一路匍匐回宫,再一次用我那阴黑的巫婆也似的身影和喀喀作响的拐杖扰乱静寂的城市。当我把头躺回枕头之后,仿佛一下子仆女便来叫醒我,不知是由于这趟夜行本是一场梦,抑或疲倦使我马上进入沉沉的睡乡(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第三章
诸神让我清静了几天,以便有空咀嚼他们赐给我的奇馐异味。我是安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神随意出入人身,就像他们随意彼此出入一样?而且,又不准我死,除非我阳寿已尽。我知道在遥远的希腊,一个叫厄琉西斯的地方,据说借着一些秘密仪式,人能够死去,然后,趁着灵魂未离开驱体之前,又再活过来。但是,我怎么到那地方去呢?这时,我想起苏格拉底饮鸩自尽前与朋友们的一席对话。他说,真正的智慧表现在死的技巧和实践上。我想,苏格拉底比狐更懂得这些事,因为在同一本书中他曾提到灵魂如何“因惧怕那看不见的而踯躅不前”。所以,我甚至怀疑,这种惧怕,也就是我在赛姬的山谷所尝受的,他也曾亲身体会过。不过,他所指的睿智的死,我认为是指情感、欲望和妄念的绝灭。这么一想,顷刻间,我看清了自己可能有的出路(做愚顽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所谓我是安姬,指的是我的灵魂像她那样丑陋——既贪婪又嗜血。可是,我若能实践与真理相合的哲学,如苏格拉底所指的,便能将自己丑陋的灵魂化为美好。这点,神若肯帮忙,我愿尝试去做。我愿马上开始实行。
神若肯帮忙……他们愿帮忙吗?依我看,他们是不会帮忙的。无论如何,我必须即刻身体力行。每天早晨,在思想和行为上,我竭力秉持公义、冷静和智慧,开始一天的生活;但是,连半个小时我都坚持不了。不必等到侍从们替我穿好衣服,我便发现自己又落入根深蒂固的愤怒、仇恨、噬心的幻象和阴郁的愁怨中(已陷溺多久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一道可怕的回忆窜进我的心中,使我想起当年为了弥补生相的丑陋,自己如何在发型和服饰上费尽功夫翻新花样。想到这是同一回事,我不禁心灰意冷。我之无法修补自己的灵魂,恰如无法修补面容一样,除非诸神鼎力相助。但是,诸神袖手旁观,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