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0/15页)

“绝不能半途而废!”我说。

我坐在沙上望着这群山脉,直到觉得肌肉快被烧离了骨头。这时,终于来了一道阴影。谢天谢地,这会是云吗?我举目望天,几乎被炽盲了,因为太阳还在我的头顶上。似乎,我到了一个白昼永不会消逝的地域。最后,虽然可怕的强光好似穿透眼球直射入脑门,我还算看得见一样东西——湛蓝中有一点黑,但微小得不像是云。从它盘旋的样子看,我知道这是只鸟。只见它愈旋愈低,直到明显看得出是只苍鹰,不过,这是只神差来的苍鹰,比伐斯高地的那些大许多。它栖停在沙上睃着我。脸有点像已故的大祭司,但却不是他;这只鸟是只神鸟。

“女人,”它说,“你是谁?”

“奥璐儿,葛罗的女王,”我说。

“那么,我奉命来帮助的,并不是你。你手中捧着的那卷东西是什么?”

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捧着的并非碗,而是一卷书。这下子,一切都完了。

“这是我控告神的诉状,”我说。

苍鹰拍翅、昂首,以响亮的嗥声叫出,“她终于来了。这位正是那个要控告神的女人。”

立刻,有一万道回音从山壁吼出:“这位……正是那个……要……控告神……的女人。”

“来吧!”苍鹰说。

“去哪里?”我问。

“上法庭,要审你的案子了,”它又大声叫了一次,“她来了,她来了。”接着,从每一道岩隙和洞窟走出黑幽幽人形也似的东西。等不及我飞逃,他们已成群将我团团围住,攫我,推我,把我当球一般,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一面对着山壁呼喊,“她来了,这就是那女人。”山里仿佛有声音传出回答他们:“带她进来,带她到庭上来。她的案子要听审了。”他们拖我、拉我、推我,有时还把我腾空举起,越过崩岩,直到终于有一窟黑洞张着血盆大口横在我面前。“带她进来,庭上正等着呢。”有声音发出。突然一阵空气袭来,倏地,我被从火烫的阳光中带进阴黑的山窟里,愈走愈深,一手传过一手,愈传愈快,呼喊声不断回荡:“她在这里——她终于来了——到审判台前!”接着,声音变了,变得轻柔许多;只听它说道:“放开她。让她站着。肃静,让她陈诉冤情。”

这时,所有攫拿我的手全都移开了,(我觉得)沉静的黑暗中只有我一人。接着,一道灰蒙蒙的光照射进来,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山窟里的一块平台或岩柱上,这山窟大到看不见洞顶和岩壁。在我的周围、脚下,我所站着的岩块边缘,只见黑暗骚动不止。不久,我的眼睛渐渐能看见朦胧中的形影。原来,黑暗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一对对眼睛盯着我瞧,我所站的平台高出众人的头顶。不管平时或战时,我从未见过这么盛大的集会。成千上万的人,鸦雀无声,一张张脸朝着我看。在人群中间,我认出葩妲、父王、狐和俄衮。他们全是鬼魂。愚呆如我,从未想过到底有多少死人。这些脸,一张叠一张(顺着这洞窟的地形,愈叠愈朦胧),一路数上去,叫人吃不消,当然不是一张张数,除非我疯了?是一排排数。这看不见尽头的地方到处挤得水泄不通。法庭上的相干人等已都到齐了。

与我同一高度,隔了好一段距离,坐着审判者。男的或女的?谁分得清!它的脸被盖住了。说得更准确些,它从头到脚罩在黑幕中。

“去掉她的遮蔽。”审判者说。

有手从我背后伸出,扯掉我的面纱——接着,又剥光我身上所有的穿戴。我,一个有着安姬面容的老太婆,就这样赤裸裸站在那些难以数计的观众面前,一丝不挂,手中没有碗可盛死亡之水;只有我的书。

“把你的指控读出来,”审判者说。

我定睛看自己手中的书卷,马上发现它并不是我所写的那本书。绝不可能,因为它太小了。并且,太旧——单薄、破烂、皱得一蹋糊涂的东西,根本不像巴狄亚奄奄一息时,我日以继夜赶写的那部大书。我想把它甩掉,用脚践踏。我要告诉他们,有人偷走了我的诉状,用这鬼东西代替。然而,我发现自己将它打开。卷上写满了字,字迹并不像我的。那是种窳陋的草书——一笔一划卑劣而粗野,像父王的咆哮,又似刻在安姬石上拼出的那副残破相。一股巨大的惊恐和厌憎自我心底升起。我告诉自己,“随他们怎么整我,我绝不念这烂货。把我的书还我。”这样嘀咕的同时,我已听见自己诵读的声音。我这样念:

“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说真正的神根本不像安姬,而且,一位真神曾经把他自己和他的居所显现给我看过,我应该能够明白。别装了!我当然明白。但这又何补于我所受的创伤?如果你们这些所谓的真神是像安姬或幽影兽那类的东西,我还能忍受。你们明明知道,直到赛姬向我叙述她的宫堡、她所爱的夫君之后,我才开始真正恨恶你们。你们为什么骗我?你们说幽影兽会把她吞掉。好啊!怎么没吞掉呢?我原来可以为她哀哭,为她收埋残骸,为她筑一座坟……但是,你们却夺走她对我的爱——难道你们真的不了解?你们以为如果神是美善的,人会觉得比较容易接纳神些?让我告诉你们,恰恰相反;果真如此,人会觉得你们糟糕千倍。因为这样一来,你们会将人蛊惑、魅诱(我太了解美的作用了)。到头来,你们留给我们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凡是值得我们珍惜,值得你们争取的,全被你们夺走了。我们的最爱——最值得我们爱的——偏偏就是你们挑的。噢!我真是可以预见,一个年代接一个年代,当你们的美丽彰显得愈来愈丰盛,这情况将愈来愈糟:儿子转身离开母亲,妻子转身离开丈夫,被永不休止的来自神的呼召夺走了,被带到我们不能随同前往的地方。如果你们又龌龊又贪婪,情况也许还好些。喝他们的血吧!但请不要夺走他们的心。宁可他们死了却仍是我们的,也不愿他们被赋予不朽的生命,变成你们的。把她的爱从我这里夺走,让她看见我看不见的事物……噢!你们会说(这四十年来,你们一直在我耳边低语)有足够的征兆向我显示她的宫堡是真的?若我愿意,也能知道真相。但是,我为什么要知道?你们说……这女孩是我的,你们有什么权利把她抢走,把她带到你们那令人颤栗的高处?你们会说,我嫉妒。嫉妒赛姬?她属于我时,我嫉妒过她吗?如果你们采取另一种作法——如果你们开启的是我的眼睛——接着,你们将能看见我也照样显给她看,告诉她,教导她,把她引入与我相同的境界。但是,听说这个丫头,这个脑里除了我放进去的之外,再也没有(也不应有)其他思想的丫头,竟被奉为先知,奉为女神……这谁受得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不管你们是好是坏,其实没什么两样。有神存在这件事,给我们人类带来许多愁苦和冤屈,让人想到就恨。同一个世界容不下你们和我们。你们像棵树,在它的荫影里,我们永远茁壮不了。我们要自己作主。我属于自己,而赛姬属于我,任谁也没有权利占有她。噢,你们会说,你们把她带进一种我无法给予她的幸福和喜乐中,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为什么?这种不是由我给的,又把她和我隔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新式喜乐,我为什么要欣然接受?你们以为我要她快乐?那种方式的快乐?呸!让我亲眼看见兽当着我的面把她撕成碎片吧!恐怕这样还好些。你们夺走她,好叫她快乐,是吗?这就奇怪了!哪个用甜言蜜语偷偷摸摸拐走别人妻子、奴隶或狗的无赖不这么说?狗,是的,这倒是恰当的比喻。谢啦,我的狗让我自己养,用不着吃你们桌上的残羹败肴,你们难道忘了这女孩是谁的?她是我的。我的。这个字的意思,你们不懂吗?我的!你们是小偷,是诱拐人的。这就是我的冤情。我(现在)并没指控你们喝人血、吃人肉、我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