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他(第8/12页)

我心底里又泛起了一丝怜悯。

“算了,今天就这样吧。我回去了。请您一定要抓紧开始工作。”我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青扇的家。回去的路上,我不得不在心里祈祷青扇取得成功。那是因为青扇关于青年的一番话令我感同身受,连我自己都奇怪地感到有些气馁。另外,我也想祝愿青扇新婚幸福。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即使是没有催收到房租,我也不至于穷得生活不下去,顶多是手头的零花钱紧一点儿。就算是我为那个不走运的老青年忍耐一下吧。

我总是对艺术家怀有几分尊敬,这是我的一个弱点。特别是那个人在社会上没有受到公正对待的时候,我尤为感到心痛。倘若青扇现在确实处在将要崭露头角的关头,那决不能让房租一类的事情在他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这件事最好还是放一放再说。等着他出名的那一天吧。He is not what he was.[12]高兴之余,这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我上中学的时候,在英语语法书中看到的这句话令我心情激动,这句话在我接受中学教育的五年里是我至今不忘的唯一的知识。我每次访问都会给我带来惊异和感慨的青扇与我记下的这句语法范句联系在一起,使我开始对青扇怀有一种异样的期待。

但是,我犹豫着是否该把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青扇。这可以说是一个房主本能的思维方式吧。我也许希冀青扇说不定明天就能把所有的房租如数交来。由于怀着这种默默地期待,所以我没有主动地告诉青扇自己不要房租。假如这样可以激励青扇的话,对双方不啻是一件好事。

到了七月底,我再次去访问青扇。这次不知他会有多少起色,有多大进步,发生怎样的变化。我怀着期待的心情走出了家门。可是到了那里一看,令我目瞪口呆。那里的一切何止是变化。

那天我到了那里以后,直接从院子里绕到了六叠房间的檐廊。只见青扇穿着一条短衬裤盘腿坐在檐廊上,将一只大碗放在两腿之间,用一个像芋头似的短棒在里面拼命地搅着。我向他打了一声招呼,问他在干什么。

“噢,是淡茶。我正在点茶[13]。这么热的天儿,正好喝这个。来一杯吗?”

我发觉青扇的说话方式有些许的改变,不过这时候也来不及多想。那个茶我不得不喝,因为青扇已经把茶杯硬塞到我的手上。他拿过放在身旁的一件雅致的双色方格日式浴衣,坐在原地迅速穿上。我坐在檐廊上,无奈地喝了一口茶。这茶的苦味恰到好处,果然很好喝。

“这又是怎么了?很风雅嘛!”

“不是,我只是觉得好喝而已。我已经决定不写真人真事了。”

“是吗?”

“我在写别的。”青扇系上宽布腰带,爬向壁龛。

上次放在壁龛里的石膏像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在牡丹花图案的袋子里的三味线[14]。青扇在放在壁龛一角的竹制文卷匣里翻了半天,最后找出几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拿了过来。

“我打算写这个。现在正在搜集文献资料。”

我放下茶杯,接过那两三张纸片。纸片上印着的标题是四季候鸟,好像是从妇女杂志上剪下来的。

“您看,这张照片很不错吧。这上面是候鸟在海面上遭遇浓雾时迷失了方向,不顾一切地飞向亮光,结果撞上灯塔纷纷惨死的情景。据说尸骸有数千万。候鸟很悲惨,一生都在奔波,不能安稳地待在一个地方是它们的宿命。我想用一元描写法[15]来写这个。主题是‘我’这个年轻的候鸟一生只是从东到西、从西到东飞来飞去,直到老去。它的同伴都一个一个地死去了。有被枪打死的、被海浪吞没的、饿死的、病死的,悲惨得连自己的窝都没捂热就死去了。喂,您听说过《涨潮听鸥鸣》这首歌吧。我以前曾跟您说过成名病的事,实际上,还有比杀人和开飞机更简单的方法,而且还有关于死后名声的附录。那就是写出一部杰作。这个就是!”

我在他长篇大论的背后,又嗅出了某种遮羞的味道,我不经意地发现,在厨房门口有一个女人正在向这边窥视。她显然不是那个少女,而是一个肤色微黑、梳着日本发髻[16]的瘦瘦的陌生女人。

“那么,您就把这杰作写出来吧。”

“您这就回去吗?再喝一样薄茶吧。”

“不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又烦恼起来。看来,渐渐演变成灾难了。世上居然有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如今我已经绝望,早已没有责怪他的心思了。猛然间,我想起了他说的有关候鸟的事。我突然发现我和他非常相似。我说的相似并没有具体的地方,而是感受到了相同的体臭。我觉得他好像在说,你和我都是候鸟,这令我感到十分不安。不知是他影响了我,还是我影响了他,总之有一个人是吸血鬼。我们当中的一个人不知不觉地潜入到了对方的心里。他觉察到我每次来访都是期待他的豹变,而我的期待又紧紧地束缚着他,因此他必须努力地寻求各种变化。想来想去,我越发感到仿佛青扇和我的体臭纠缠在一起,互相影响,从而促使我对他更加关注。青扇这回能写出杰作吧。他的关于候鸟的小说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让花木店的人在他的门旁载上南天竹就是在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