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他(第6/12页)

到了五月底,我终于决定硬着头皮去一趟青扇家。那天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我总是这样,一旦下定了决心,就非要尽早把事情办完不可。我到他家一看,大门紧锁。他们好像还没有起床。我不愿意把人家小夫妻从睡梦中吵醒,于是就回去了。我心情十分焦躁,修剪了一下院子里的树木,又干了些别的。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我又再次出来。可是到了那里,依然大门紧闭。这次我绕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五棵朱砂杜鹃花含苞待放,红梅的花朵已经凋谢,枝条上长出了嫩绿的树叶,紫薇树枝的分杈上冒出了宛如毛刺的嫩芽。防雨窗也都关着。我轻轻地敲了两三下,低声叫着,木下先生,木下先生。里面悄无声息。可是,我能感觉得到有人睡在六叠的客厅里。我离开防雨窗,考虑要不要再叫一次,不过最终还是回家了。偷窥人家令我感到后怕,这恐怕是让我灰溜溜返回的理由吧。刚一回到家,恰好有客人来访。我们商定了两三件事以后,天也黑了。我送走了客人,打算再去第三次。我想,他们不会还没起来吧。

青扇的家里亮着灯,大门也敞开着。我叫了一声。谁呀?里面传来了青扇嘶哑的声音。

“是我。”

“噢,是房东先生。快请进。”他好像在六叠的客厅里。

屋内的气氛十分压抑。我站在门口歪头向客厅张望,只见青扇穿着一件和式棉袍正在匆忙地收拾着被褥。昏暗的灯光下,青扇的面容竟显得十分苍老。

“准备休息了吗?”

“嗯,不,没关系。我睡了一天了。说真的,这样睡一天最省钱了。”他边说边收拾好了房间,然后跑着来到了门口。“您好!好久不见。”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就把头低下了。

“房租我暂时付不了。”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一听立刻就火了,故意不去理他。

“我太太跑了。”他倚着拉门慢慢地蹲了下去。由于他背对着灯光,脸看上去乌黑。

“为什么?”我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我被她抛弃了。也许她有了别的男人。她就是这样的女人。”青扇一反常态,说话的语气很干脆。

“是什么时候?”我坐在了门口的地台上。

“大概是上个月的中旬。进来吧。”

“不了,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我感到心里有点发慌。

“说起来丢人,其实我每月的生活都是靠那个女人的父母寄钱。可是落到这个地步……”

见青扇不停地诉苦,我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于是我故意从袖兜里掏出香烟,问他有没有火。他默默地走到厨房,取来了一大盒廉价火柴。

“您为什么不工作?”我点燃香烟,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我没有能力,干不了工作。”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刚才那么干脆。

“别开玩笑了。”

“真的,要是能干的话我早干了。”

我意外地发现青扇的为人竟然很老实。我有些心酸,可是如果同情他,房租就没有着落了。我告诫自己不能心软。

“这可就难办了。我也有我的难处,而且您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我把抽了半截的烟扔向了土间。火星散落在水泥地上,旋即又消失了。

“是的,我会想办法的。现在已经有眉目了。谢谢您。请您再坐一会儿吧。”

我叼起第二支烟,擦着了火柴。借着火柴的光亮,我偷偷看了一下刚才一直没有看清的青扇的脸,结果吓得我把火柴掉到了地上。我看见了一张恶鬼的面孔。

“那我以后再来。我不会逼你的。”我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知道了。还麻烦您特意跑一趟。”青扇恭恭敬敬地说着,站起身来。然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四十二岁的一白水星,流年不利丢了老婆。真倒霉。”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青扇的家,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随着渐渐冷静下来,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看来我又上当了。青扇自暴自弃似的干脆的语气、念念有词叨咕的四十二岁,这些都是故意给我演的一场戏。我真是太天真了。像我这样心慈手软的人恐怕不适合做房东。

此后两三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青扇的事。我有幸继承了父亲留下的遗产,所以才能过上悠闲自在的日子。我也不想出去工作,对于青扇感慨自己不能工作,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假如青扇现在真的没有生活来源的话,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是一种少见的精神。不,精神听起来很美好,应该说是厚颜无耻的劣根性。我想,到了这个地步,要是不想办法查清那家伙的底细,自己就无法安心。

五月过去了。进入六月以后,仍然不见青扇有什么动静。我又不得不再去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