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心(第2/12页)
他中风了,在急救人员到来之前又发作了一次,这次险些要了他的命。中风之后,雷话说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就像《绿野仙踪》里没有上润滑油的铁皮人。比利懒得费神去听他说什么,凯瑟琳能听懂他的话,他们的妈妈丹尼斯也能听懂,还有帕蒂,她特意带着正在学步的儿子布赖恩从阿马里洛开车过来,与比利共度这两夜一天,她也差不多都能听懂。雷只在有需求的时候才试着开口说话,这里面藏着一个全家人的秘密,没人敢道破。这个秘密不是多年来他一直在外面有另外一套公寓,在公寓里搞婚外情。因为工作,他确实需要另一套公寓。他先后在都会区的多个电台担任早间主持,不可能每天一大早都从斯托瓦尔去上班。但他们选择在斯托瓦尔这座邻里和睦、尊崇美国核心价值观的得克萨斯小镇生儿育女,而且丹尼斯在这里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于是生活是这样安排的:工作日,雷待在城里辛勤工作;周末,扬扬得意地回家来。婚外情并非这个家里可怕的秘密,不论是他在外面乱搞,还是在他中风之后突然冒出一个女孩,声称是他十几岁的女儿,还将他告上法庭要求做亲子鉴定并索要抚养费。这诚然令人遗憾,但并非什么秘密,并不是什么给家庭名誉抹黑、让大家避而不谈的事情。另外一件事更令他们羞愧,不敢道破却又暗自兴奋。你为自己的兴奋而羞愧。雷不能——无法?——说话了!这个著名的银舌头终于闭嘴了,全家人顿时觉得窃喜和如释重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首悲惨的乡村歌曲。”凯瑟琳说,然后又跟比利说起有一天她走进客厅,发现雷卡在茶几和沙发之间,在地板上抽泣。从他裤子前面已经变黑的污渍可以看出,他已经卡在那里好一会儿了。不到十英尺之外,丹尼斯就坐在书桌前付账单、整理保险表格。凯瑟琳喊:妈妈,你没看到爸爸躺在地上吗?丹尼斯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看了丈夫一眼,又转回去,说:“哦,不用管他。他想起来的时候就起来了。”
凯瑟琳讲完哈哈大笑。“我敢说要是我不在,她准会让他死在那里。”
就算你碰巧是他的儿子,就算你作为国家英雄荣归故里,也无法取悦他。比利进家门那一刻,大家兴高采烈地欢迎他,妈妈高兴得哭了,两个姐姐又哭又笑,小布赖恩在大人的腿间跑来跑去,也跟着哭了起来,大家激动地抱作一团。而雷在客厅看电视。比利走进去,雷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又继续看电视。比利以稍息的姿势站着,打量着屋里的情况。我看你依旧染了头发,他说。确实,老人的背头如刚刚冒出来的石油般乌黑发亮。靴子很漂亮,比利又说,冲着带鸵鸟毛装饰的棕靴子不住点头,上面一点褶子都没有。新的?雷瞪了他一眼,眼睛闪烁着,显露着高得吓人的智商。比利窃笑了一声。他实在忍不住。这个男人还是老样子,一头黑亮的头发,对梳洗打扮一丝不苟,请美甲师上门服务、把指甲弄得闪亮粉嫩。雷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跟泥蜂似的,五官和棱角分明的脸是他最帅的地方,可他很受某类女人的欢迎。女服务员、发型师、接待员。尤其是秘书,他自己的和别人的秘书。大家在打官司的过程中了解到不少情况。
“椅子看上去很亮。打过蜡?”
雷没理他。
“看上去像一台小型磨冰机,有没有人这么说过?”
雷还是没有反应。
“这玩意儿倒车的时候也会哔哔作响吗?”
晚上丹尼斯做了丰盛的焗烤鸡肉意面。她做了头发,化了妆,希望一切尽善尽美。结果雷轻而易举地破坏了这一切,他把比尔·奥莱利的声音开得很大,吃饭时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烟。“每个女儿都渴望死于二手烟。”凯瑟琳故作惆怅地温柔地说,然后转向比利,哈哈大笑。“瞧,他要是能一下子把整包烟塞进嘴里一起抽,准会这么干,只有那样他才开心。”雷不理她。他基本上谁都不理,那天晚上,比利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全家人是多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看着餐桌对面的父亲,心想:你甩不掉他。你可以恨他,爱他,可怜他,从今以后不再跟他说话,不再正眼瞧他,甚至不再屈尊出现在他面前,不再忍受他的暴躁和愤恨,但你始终是这个狗娘养的家伙的儿子。无论怎样他都是你的父亲,就算是万能的死亡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丹尼斯会满足丈夫的每一个要求,不过总是慢慢来。比利注意到她总是等雷哼哼第二次或第三次才去做,而且等她真的去拿东西、倒水、切菜的时候,也是一副事情很多心不在焉的样子,比如说她会一面打电话一面给植物浇水。她颇为狡猾,有进有退,攻守结合。染过的头发已经褪色了,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脸上大部分表情肌肉已经退化,不过偶尔还是会露出悲伤而扭曲的微笑,像是镇上贫民区的圣诞节灯饰,勉强挤出些许欢快。她尽量让谈话开心积极,然而家里的麻烦总是会趁人不备从各个角落偷跑出来。钱的问题、保险的问题、医院的官僚主义问题、雷总是讨人厌的问题。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小布赖恩开始烦躁起来。凯瑟琳喊道:“嘿!嘿,布赖恩,看这边!”她拿出两根雷的万宝路插进鼻子里,换来五分钟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