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反应(第4/6页)

只要想这些事超过几秒钟,比利的脑子里就会响起一种合成器发出的嗡嗡声,像是震耳欲聋的管风琴,不是施鲁姆的葬礼上演奏的那种半死不活的杀牛般的乐声,而是雷鸣般的和弦,宛如看不见的海啸在大洋深处翻滚,发出隆隆巨响。这声音叫人毛骨悚然,但比利从未试图抗争;这个巨大的声响可能是上帝在他的脑子里大声呵斥,也可能是某种用密码精心编写的真相,或者两者皆是,又或许两者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有本事就他妈的把这个拍进电影里。你们是好朋友?《阿德莫尔每日星报》的记者问。“是的,”比利回答,“我们是好朋友。”你经常想念他吗?“是的,”比利回答,“我经常想念他。”每天,每小时,不,每隔几分钟。事实上差不多每隔十秒钟。不,更像是印在视网膜上的一个图像,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施鲁姆先是活着,警惕着四周的情况,然后死了,活着,死了,活着,死了,他的脸翻来覆去地出现。比利看见几个阿拉伯人把施鲁姆拖进高高的草丛里,心想“哦,操”,或者只有“操”,他的心理活动就这么多,因为他急忙爬起来,跑了过去。不过最奇怪的是,比利至今仍觉得他站起来的时候,清楚地知道后面将发生什么,那种印象太深刻,直到今天他都分不清哪个是事实哪个是幻觉。他对那场战斗的记忆是火红的、一片模糊,可对预兆的记忆却十分深刻而清晰。他怀疑是不是所有经历过这种震撼的士兵都在一瞬间清楚地预见了未来,好像拿着望远镜穿透时空,看到未来,告诉他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还是只有活着的人预见了?也许他们都认为自己看见了,只是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并没有真的看见。唯有活下来的人才可以觉得自己先知先觉,不过比利现在觉得施鲁姆同样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看到的是相反的结果。

哦,施鲁姆。比利感觉一下子要想的事情太多了,电影、采访、身上戴的勋章的意义,以及这一切背后最核心的问题:在阿尔-安萨卡运河河岸那场始终像谜一样的交战。你的头脑不得安宁。你没有病但也不太正常。比利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心里惴惴不安,好像你的人生自顾自地往前走,你不得不把它拉回来填满。没错,就是时间差的问题,应该从这里重新开始。可惜这个时候乔希大喊一声,吃午饭!全体起立。看台上爆发出一阵短暂的热烈掌声,塞克斯那个蠢货朝人群挥挥手,好像掌声都是送给他的。乔希带着大家勇敢地走上台阶,开始登顶的艰难跋涉,大家排成一列,像《泰坦尼克号》结尾那些难逃劫数的可怜虫一样,在茫茫的海天之间奋力抵抗。哪怕只放松一秒,你都会完蛋,所以策略便是绝对不能放松。来到大厅后,比利感觉好多了。乔希带大家走上一段盘旋的斜坡,风吹进来形成激烈的旋涡,把垃圾和灰尘吹得团团转。B班所到之处,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根据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性格特点,或停下脚步或大声叫喊,或注视着他们或报以微笑,B班礼貌地保持楔形队形径直前进,不料一组西班牙语电台的人抓住曼戈进行采访,打破了一路上的纯净气场。人们向他们聚拢。空气中充满了欲望。大家想要聊天,想要肢体接触,想要照相和签名。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美国人会出奇地彬彬有礼。比利背靠着栏杆,发现一对从阿比林来的夫妇在看着自己,他们看上去是个小康之家,后面跟着成年的儿子和儿媳。年轻人似乎为老人家的追星热情感到难为情,可两位老人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就是忍不住想看!”女人冲比利大声说道,“就跟九一一的时候一样,我就是忍不住一直看,看着那两架飞机撞向大楼。我就是控制不住,鲍勃不得不把我拉开。”丈夫鲍勃是一位驼背的高个子老先生,浅蓝色眼睛。他平静地点着头,深知当妻子打开话匣子时应该任由她说别拦着。“对你们也一样,当福克斯新闻播出那段录像的时候,我立马坐下来,好几个小时没有动。我太骄傲了,太——”她一时语塞,“骄傲了,”她重复了一遍,“我想说,感谢上帝,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

“好像电影一样。”

女人的儿媳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没错。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是真的,这些都是真的,美国士兵为我们的自由而战,这不是电影。哦,天啊,那天我实在太高兴了。我松了口气,好像我们终于报了九一一的仇。啊。”那女人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她太需要喘口气了, “你是当中的哪一位?”

比利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没有再多说什么,女人似乎察觉到这是个敏感问题,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跟儿媳一唱一和,抒发爱国之情。她们百分百支持布什,支持这场战争,支持美军,因为各国间×××××××保卫×××××××打击基地组织×××××××,那位女士一直往比利身上靠,拍着他的胳膊。比利渐渐进入了初级催眠状态,感觉身体麻麻的,很舒服。这时他的头骨被打开,脑子飘进了冰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