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反应(第3/6页)
比利知道美国人每天都在和内心的煎熬打仗,因为他每天都能从跟他们的接触中感受到那股强烈的情绪。这种感觉通常出现在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一股属于战士的压抑已久的暖流划过握在一起的双手,像触电一般。对于许多人,这一刻意义非凡:比利经历过的痛苦变成他们的,他们的则变成他的,某种神秘的移情悄然发生。然而从握手时这些人哽咽的表情来看,绝大多数人承担不起这份重担。他们张口结舌,气喘吁吁,脑筋短路,口齿不清,想不起自己要说些什么,抑或是一开始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借助于老习惯。他们要签名,要手机合影,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越说越激动,他们清楚当感谢军队时,他们是好人,他们眼睛里闪烁着自豪的光芒,确凿地证明他们是善良的好公民。一个女人突然放声大哭,她的感激之情令人震惊。另一个女人问我们是不是要赢了,比利回答我们在努力。“你和你的兄弟们在铺路。”一个男人低声说,比利没有傻到反问铺什么路。下一个男人指着比利的银星勋章,几乎就要碰到它了,粗声粗气地说:“来之不易的勋章。”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比利说:“谢谢。”尽管这回答不太对。那人接着说:“我看了《时代周刊》上的文章。”这回他真的伸手去摸勋章,那感觉就像弯腰去摸他的下身一样下流。那人说:“这是你挣来的,你应该感到骄傲。”比利并无恶意地想,你怎么知道?几天前,他接受地方电视台的采访,一个满口胡言的蠢货新闻记者居然问他:那是什么感觉?对方朝你开枪,你也朝他开枪。杀人,自己也差点儿被杀。看着战友和伙伴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比利结结巴巴地挤出一些含糊的话,说话时他的脑子里却开通了另一条线,一个陌生人也在讲话,悄悄说出比利说不出口的真话。打仗就是他妈的野蛮。他妈的不是人干的。是世界上最残忍血腥的堕胎,耶稣圣婴在烂粪堆上拉屎。
这些英雄事迹不是他主动挣来的,是它们自己找上门的。而他担心这样的“好事”会再来找他,这种担心像长在脑子里的一颗瘤子。就在比利觉得再也无法维持礼貌的时候,最后一批前来致意的民众终于走了,B班回到座位上。这时,乔希出现了,第一句话就是,麦克劳林少校哪儿去了?
戴姆若无其事地说:“哦,他说什么要去吃药。”
“吃药——”乔希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你们这些人——”乔希堪称积极向上的美国白领青年的化身。他又高又帅,身体健壮,鼻子像指南针一样又直又细,一头乌黑亮丽的浓密头发,整个人就像J.Crew品牌的男模。B班的人见到他就禁不住头皮发麻。大家已经争论过乔希是弯的还是直的,结论是他不是弯的,就是一个白领娘炮。塞克斯说:“他就是所谓的都市型男。”大伙儿听了一致同意塞克斯必定是弯的,所以他才会知道这个词。
“好吧,”乔希说,“我想他自己会出现。你们想吃午饭吗?”
“我们想见啦啦队。”克拉克说。
“没错,”阿伯特说,“但是也想吃午饭。”
“好,稍等片刻。”
乔希拿起对讲机。大伙儿交换了一个 “搞什么鬼”的眼神。牛仔队吹得天花乱坠,但在接待B班这件事上似乎是临时抱佛脚,所有的安排介于敷衍了事和糟糕透顶之间。比利趁着乔希用对讲机通话的空当,示意他过来些,时刻待命的乔希心领神会地在比利的座位旁边蹲下来。比利问:“有没有帮我拿布洛芬止痛片——”
“哦,见鬼。”乔希低叫了一声,然后用正常的声音说,“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我一定给你拿。”
“谢了。”
“还在宿醉,兄弟?”曼戈问,比利只是摇摇头。他们八个人一晚上去了四家脱衣舞俱乐部,没什么特别的目的,除了最后那次口交。想到这儿比利就恨不得一枪毙了自己。他回想起昨晚那个女孩的头在自己的大腿间浮浮沉沉,感觉就像在做牙科手术,医生正用蛮力往牙里钻。这是恶业,当然,他透支了自己的业的账户。“业”这个词是施鲁姆教给他的,指一个人善与恶的流水账户,是心灵的具象,宇宙最后趋向终极正义的表现。比利扫了一眼球场,那个弃踢手已经不见了。他把目光转向球场上空球刚才到达的最高点。现在那里只有空气,他需要球凌空划出的弧线,需要一个具体的标记来感觉施鲁姆悬浮在天的另一边。
施鲁姆,施鲁姆,伟大的施鲁姆预言了自己会战死沙场。施鲁姆说过,等他们结束在伊拉克的任务,他要申请休假,要去秘鲁来一场死藤水之旅。“去看看大蜥蜴,除非那些家伙先把我叫走。”除非。你猜怎么着。那天施鲁姆预感到了。这不正是他们最后握手的意义?他们遇到暴徒时,曼戈端起点五○口径步枪朝对方开火,施鲁姆从座位上转过身,握住比利的手,大喊:“我下去了。”当时周围十分混乱和吵闹,比利把“我下去了”听成了“它下去了”,他的耳朵自动过滤了奇怪的地方,所以丝毫没有觉察出不对劲。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比利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施鲁姆的话和眼神都暗示他即将离开他们,好像他从井底抬头仰望着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