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7/21页)


在寒意之中坐了这么久,索菲娅冻得直哆嗦。她尽量轻快地和尤里说话。

“你愿意和你老姨妈一起走到车站吗?我没机会和你说话。”

“我希望我没有得罪你。”雅克拉尔极为恶毒地说,“我总是坚信人要说真话。”

“一点也没有。”

尤里穿上了夹克衫。这下,她看出来了,这件衣服实在太大了。可能是在旧货市场买的。他已经长高了,不过还没有索菲娅高。在他生命的重要时期,他大概没能吃上应该吃的东西。他妈妈是高个子。雅克拉尔也很高。

尽管他并没有表现出希望陪她的样子,不过,楼梯还没走完,尤里就开始讲话了。而且,没等她说,他就帮她拿了包。

“连火也不给你点,他太小气了。箱子里就是柴禾,她今天早上带来的。她长得和老鼠一样难看,所以他才不想让你见她。”

“你不能这么议论女人。”

“为什么不能,不是说要男女平等吗?”

“哦,也许我应该说,不能这么议论人。不过,我不想谈她,也不想谈你爸爸。我想谈谈你。你的课上得怎么样?”

“我讨厌上课。”

“你不可能讨厌所有的课吧。”

“为什么不能?讨厌所有的课也不难。”

“你能不能和我讲讲俄语?”

“俄语是野人的语言。你为什么讲不好法语?他说你的口音像野人。他说我妈的口音也像野人。俄罗斯人都是野人。”

“这也是他说的?”

“我自己编的。”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这个季节的巴黎有点无聊。”索菲娅说,“你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在塞夫勒吗?多美好的时光呀。我们什么都聊,馥馥还记得你,经常提起你。她记得你当时多想过来和我们在一起生活。”

“那是孩子气。我那时候考虑事情不现实。”

“那么现在你现实了?你已经为自己想好这一辈子的事业了?”

“是的。”

他的腔调是轻蔑的满足,所以她没有追问是什么事业。不过他自己说了。

“我要在公共汽车上工作。报站。圣诞节的时候,我离家出走,找到了这个工作。但后来他去找我,让我回家。再过一年,他就没法这么对我了。”

“也许你不会永远喜欢报站。”

“为什么不喜欢?很有用啊。这是必需的工作。我看,数学家就不是必需的。”

他们走上了站台。

“因为一些没人明白,也没人在乎的东西,得奖,拿一大笔钱。这种工作对谁都没用。”

“谢谢你帮我提包。”

她给了他一些钱。不过,没有她最初想给的多。他接过钱,咧嘴一笑,仿佛在说,你觉得我太傲慢了,对不对。然后,他匆匆地谢了她,仿佛并不情愿似的。

她看着他离开,心想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阿纽塔的孩子。不管怎么样,他多像阿纽塔呀。在巴利比诺的时候,阿纽塔滔滔不绝地演说,充满了激烈的抨击,全家人的每一顿饭都几乎被她毁掉。阿纽塔在花园的小径上漫步时,内心充满了对当下生活的鄙夷,她坚信命运将带她去一个崭新的、公平的、无情的世界。

尤里的人生也许会改变,说不好。他甚至有可能会再次对他的索菲娅姨妈有些许喜爱之情。虽然,也许要到他有如今的她这么老,要等她死去以后很久。

3

离火车出发还有半小时。她想喝点茶,吃止咳糖让喉咙舒服一点。但她不想慢吞吞地排队,也不想说法语。不管身体好的时候多么游刃有余,一旦情绪低落,预感要生病,立刻毫不费力地,你就被送回到儿时母语的庇荫之下。她坐在长椅上,垂下脑袋。可以小睡片刻。

何止片刻,站台上的钟显示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现在,人群聚拢了,她身边喧哗一片,行李车来来往往。

她急匆匆朝她的火车跑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戴皮帽子的男人。很像马克西姆。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穿一件暗色的大衣。她看不见他的脸。他正从她旁边走开。他宽阔的双肩,恭谦但又坚定地为自己让路的方式,让她强烈地感觉到,马克西姆。

一辆货物堆得老高的行李车从他们之间穿过去。男人走了。

当然不会是马克西姆。他在巴黎干什么?他急急忙忙赶什么火车?有什么约会?她上了火车,在窗边找到了座位,心跳开始煞风景地加速。有理由相信,马克西姆的生命中还有其他女人。再说,他不同意索菲娅去博利厄看他,就因为有一个不能介绍给她的女人。但是,她相信他不是那种喜欢低俗的复杂生活的男人,更不喜欢争风吃醋、女人的眼泪和斥责了。早些时候他就说了,她没有权利,她不能控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