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摄影师(第2/4页)


她任性,像叶子一样轻,在诸伯利的街上滑动,好像试图从看不见的墙上的裂缝中侧身穿过。她头发长而黑。她任性无常地把天赋挥霍在男人身上—不是那些认为她有资格的英俊的年轻人,不是阴沉的高中英雄、体育健将、习惯将征服写在热血的脸上的人,而是中年的疲惫的丈夫、在城里失败的生意人,甚至,偶尔还有变形的轻度精神错乱的人。但是她的慷慨大方挫败了他们,她伤心但愉快的肉体,呈剥了皮的杏仁色,让男人迅速消耗殆尽,留下死亡的味道。她是一个牺牲品,为性而伸展身体,躺在发霉的、不舒服的墓碑上,被推靠在粗糙的树皮上,她脆弱的身躯被挤压在畜棚的泥浆和鸡粪里,支撑着男人可怕的体重,但是是她,而不是他们,幸存了下来。

一天,一个男人来高中拍照,一开始她看见他被摄影师的黑布遮着,一团灰黑色破旧的衣服,在三角架、大眼睛、老式照相机的黑色折叠箱后面。他出来又是什么样子呢?黑头发中分,两侧向后梳,有头皮屑,狭窄的胸部和肩膀,薄而易剥落的苍白皮肤—尽管不整洁,病态,却有一种邪恶的流动的能量,一种灿烂又铁石心肠的笑。

他名不见经传。人们总是叫他摄影师。开着高高的方形车往返于乡间,车顶上有折叠的黑布。他拍的照片非同寻常,甚至令人感到恐怖。在他拍的照片中,人们看到自己衰老了二三十年。中年人在面部特征里看到与他们死去的父母可怕的又不可避免的相像;年轻鲜活的女孩和男人现出他们五十岁时才会有的憔悴、呆滞、笨拙的面目。新娘子看起来好像孕妇,小孩则如同患了腺状肿疾病。所以他不是个受欢迎的摄影师,虽然收费不高。但是没有人拒绝他的生意;大家都害怕他。他的车沿路开过来时,小孩子会掉到壕沟里。但是卡罗琳追求他,在炎热的路上徘徊,寻找他,等待他,伏击他,把自己献给他,完全没有对其他男人的那种轻蔑、冷漠的服从,而是带着热切、希望和哭喊。一天(那时,她已经能感觉自己的子宫在小腹中像坚硬的黄色葫芦一样膨胀),她发现车在桥边翻了,倒在干涸的小溪旁的沟里。车是空的。他不见了。那天晚上,她走进了瓦瓦那什河。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她死后,她可怜的哥哥看着摄影师拍的他妹妹高中班级的照片,发现卡罗琳的眼睛是白色的。

我没有全部弄清楚这些事实,而是感觉它们多变而有力。

在这本小说里,我也改写了诸伯利,着重选取了一些特点,对其他的则予以轻描淡写。它变得更古老,更黑暗和腐败,充斥着没有粉刷的木板栅栏、破烂的马戏团海报、破落的市场、一直起起落落的选举。里面的人不是像卡罗琳一样瘦弱,就是胖得像气泡一样。他们的话语微妙莫测,含糊其辞,奇怪而愚蠢;他们的陈词滥调疯狂地噼噼啪啪。季节总是仲夏—白热化的酷热,狗躺在路边好像死掉了,高速路上气流像果冻一般战栗。但是,为什么—对事实琐碎的考虑会冒出来,偶尔,让我担忧—瓦瓦那什河怎么会有足够的水?卡罗琳不是漂着,弓着头,像月光一样赤裸,顺从地漂向河水深处,而是俯卧着躺在水里,就像是溺死在浴缸里似的。

所有的照片。事情发生的原因我大概了解,但无法解释;我期待一切能慢慢清晰起来。关键的是它对我是真实的,不是真的但却真实,仿佛是我发现而不是编造了这样的人物和事件,仿佛那个城市就紧贴在我每天穿行其间的这个城市的背后。

一旦我把他们变成了小说中的人物,我对真的谢里夫家的人就不太关注了。精神病院的博比·谢里夫,回家待了一段时间—好像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看见他在诸伯利街上走,和人们聊天。我离他近到可以听到他轻柔恭顺、不慌不忙的声音,我观察到,他总像是新刮了胡子,扑了滑石粉,穿着高档衣服,个子矮小结实,悠闲自在地走路,带着无所事事者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无法把他和我的霍洛威疯哥哥联系起来。

杰里·斯多利和我散步归来,可以清晰地看到诸伯利的景色,现在叶子落光了;以战争、女士、君主和开拓者命名的街道,以并非很复杂的形式呈现在眼前。一次我们在高架桥上走,一辆满载我们班同学的车从下面经过,对着我们按喇叭,我产生了一个仿佛来自外面的幻象,多么奇怪—杰里沉思着盼望着未来会消灭诸伯利和其中的生活,我自己悄悄计划着把它变成黑色的寓言,加入我的小说。城市,真正代表城市的人们,都在按汽车喇叭—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嘲弄走路的没有开车的人—从来不知道我们将他们置于怎样的危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