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公主(第7/10页)


我憎恨她卖百科全书,憎恨她演讲,还有戴那种帽子。我不喜欢她给报纸写信。她那些关于地方问题、提倡教育和妇女权利、反对学校必修宗教课等等的信,会署名发表在诸伯利《先驱导报》上。其他的信会出现在城里报纸为女通讯员准备的版面上,那些信她使用笔名伊达公主,是她崇拜的丁尼生笔下的一个人物。它们充满冗长的装饰性描写,有关她逃离的乡下(今天早上,奇异的银霜结在每个枝条、每根电话线上,把世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童话世界,令人陶醉—),甚至还提到我和欧文(我的女儿很快就要长大成人了,也忘记了她的新身份,在雪中嬉戏),真叫我羞愧得牙根都疼。除了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别人都会对我说:“看见你妈妈在报纸上的信了吗?”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轻蔑、优越感和沉默的忌妒,那些人一辈子可以静静地待着,不必做任何不平常的事,说任何不平常的话。

我其实和母亲很相似,但总是隐藏起这一点,因为我知道这样会有怎样的危险。

我们住在诸伯利的第二年冬天,有人来访。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在锄人行道上的雪。我看见一辆大卡车在雪堤间缓缓开过来,几乎没有声音,就像一条鲁莽的鱼。美国车牌。我还以为是迷路的人。经常有人开到河水街的尽头—那里根本没有人费心立上“此路不通”的标志—等他们到达我们的房子前面就会开始疑惑了。

一个陌生人下了车。他穿着大衣,头顶灰色毡帽,冬天还戴着丝绸围巾。他高大笨重,下垂的脸上带着忧伤和傲慢。他令人恐慌地向我伸出手来。

“过来向我问好!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我肯定你不知道我的!”

他径直向我走过来—我像木桩一样钉在地上,手里还拎着铁锹—吻了我的脸颊。甜甜酸酸的男性气味;美容水,不舒服的胃,干净的浆过的衬衫,某种秘密的毛茸茸的不洁之物。“你妈妈是艾迪·莫里森对吧,呃?”

没有人再管母亲叫艾迪了。这让她听起来很不一样—圆润,懒散,简单。

“你妈妈叫艾迪,你是黛拉,我是你舅舅比尔·莫里森。这就是我。嘿,我吻了你,你还从来没吻过我呢。你们这里管这叫作公平吗?”

这时母亲带着随意的刚涂上去的口红从房子里出来了。

“啊,比尔,你从来不提前通知,是吗?不过不要紧,我们很高兴见到你。”她说着,语气里有一种严肃,好像在争辩什么论点似的。

那么真的是她哥哥了,这个美国人,我的亲舅舅。

他转身朝车子招手。“你可以出来了。这儿没有什么东西会咬你。”

另一边的车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太太慢慢地,费了些力气才和帽子一起出来。那帽子一侧高一侧低,支着的绿色羽毛让它变得更高了。她穿着中长的银狐毛皮大衣,绿裙子,绿色高跟鞋,没有穿胶皮套鞋。

“那是你舅妈尼萝。”比尔舅舅对我说,好像她听不见或者不懂英语似的,好像她是地球上某种可怕的生物,需要专门鉴别似的。“你从来没见过她。你见过我,但是那时你太小了不记得。你没见过她。我是去年夏天才认识她的。以前见你我还是和卡丽舅妈一起,现在我娶了你尼萝舅妈。我们是八月份认识的,九月份结的婚。”

人行道的雪还没有清理干净。舅妈尼萝的高跟鞋磕磕绊绊地走着,抱怨着,说鞋里进了雪。她可怜地呻吟着,像个小孩子。她对比尔舅舅说“我差点儿扭伤了脚踝”,旁若无人。

“很快就到了。”他鼓励地说,拉着她的胳膊,搀扶着她走过人行道,上了台阶,穿过阳台,让我想起中国的小脚女人(我在市图书馆借来的《大地》里读到过),对于她们来说,走路是稀少和不自然的活动。我和母亲没有和尼萝打招呼,我们跟在后面,在光线很暗的厅里,母亲说:“欢迎你们!”比尔舅舅帮尼萝脱掉大衣,和我说:“来,把这个拿去挂起来。单独挂,可别和干活的脏衣服挂在一起!”摸着毛皮,母亲对尼萝说:“你应该去我们农场看看,你可以在活物身上看见这样的毛皮。”她的声调诙谐而不自然。

“她是说狐狸,”比尔舅舅告诉尼萝,“就是你大衣的材料。”他又对我们说:“我想她甚至不知道毛皮是从动物背上割下来的。她以为是在商店里加工的呢!”尼萝显得很惊异,也不太高兴,像从来没有听说过外国的人,忽然被凭空扔到了外国,周围每个人都说着做梦也没听过的语言。适应新环境可能不是她的强项。为什么要适应呢?那会让她怀疑自己的完美。她是完美的,比我开始想的要年轻,也许只有二十二三岁。她的皮肤洁白无瑕,像粉红的茶杯;她的嘴就像是从勃艮第红酒色的天鹅绒裁下来贴上去的,她的气息甜美无比,还有她的指甲—让我震惊、喜悦,又有些许的疑惧,仿佛她太过分了—它们被涂成了绿色,来搭配她的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