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公主(第6/10页)


每每回忆到这里,母亲都不禁会发抖,显出自怜的样子;她对过去年轻的自己感到惊奇。哦,如果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们可以选择被谁人评判,完全赤裸,困难重重,狂欢而得意,那么那就是她的时刻。后来,也许会有妥协和错误发生,她虽然可笑却牢不可破。

就在寄宿公寓,她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天刚蒙蒙亮就开始剥蔬菜,泡在水里准备午餐之用。清洗夜壶,喷撒滑石粉。那个镇子没有冲水马桶。“我是靠清洗夜壶来赚学费的!”她经常这样说,不管听众是谁。有很多人使用夜壶。银行职员,国家无线电台的接线员,教师拉什小姐。拉什小姐教会了母亲缝纫,给了她很多美利奴羊毛做衣服,一条黄色有花边的围巾(“它成了什么?”母亲愤怒而忧伤地问),还有古龙香水。母亲喜欢拉什小姐,她帮她清理房间,将盘子里和梳子上的头发留下,凑够了就用头发做了个小麻花辫儿,绕成环儿系在绳子上,当作项链。她就是那么喜欢她。拉什小姐教她识谱,在放在席勒婆婆前屋她自己的钢琴上练习,尽管她很少弹,她还是记得那些曲子怎么弹。《用你的眼睛为我干杯》,《塔拉的竖琴》和《阿盖尔漂亮的玛丽》。

后来,漂亮、会刺绣又会弹钢琴的拉什小姐怎么了?她嫁人了,死于难产。孩子也没活下来,像一个蜡做的娃娃躺在她的怀里,穿着长裙,母亲见过。

过去的故事总是讲不完,一遍又一遍,直到死亡,我想是这样。

比如,夏天的一个早上,席勒婆婆被发现死在床上,那时母亲刚完成四年的高中学业,席勒婆婆答应借给她一笔钱去读师范学校,等她当了老师再还。有一张字据,但是没有找到,或许,母亲认为,席勒婆婆的侄子和他妻子找到但是毁掉了。他们继承了房子和财产。世界上充满了这样的人。

所以母亲必须去工作了,她在欧文湾的一家大商店工作,很快就负责纺织品和小饰物。她和一个年轻人订了婚,他一直像一个影子—当然不是她二哥或席勒婆婆的侄子那种彻头彻尾的恶棍,但是也不像拉什小姐那么睿智可爱。不知什么原因,她被迫解除了婚约。(“他不是我原来想象的那样。”)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遇到了我父亲,他一定是她想象的样子了,因为她嫁给了他,尽管她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她绝不嫁给一个农夫(他经营的是饲养狐狸的农场,曾经以为他会以此发家;那真的有什么区别吗?),他的家人已经开始对她说些不友善的话了。

“但是你爱他。”我会坚决而热切地提醒她,想要这一点永远确定下来。“你爱他。”

“那是当然。”

“你为什么会爱他?”

“你父亲总是彬彬有礼。”

就只是这样吗?我感到困惑,觉得这里少了点儿什么,虽然也很难说究竟缺了什么,有什么不对头的。她的故事的开始是黑暗的幽闭,痛苦,然后是勇敢、挑战和逃离。挣扎,失望,更多的挣扎,有好心人也有恶棍。现在我希望,就像在所有重要的令人满意的故事中一样—有荣耀,有回报。和父亲结婚?我希望这就是我要的答案。我希望她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在弗莱兹路的尽头,我经常看着她走过院子,去倒洗碗水,高高地举着洗碗盆,像个女祭司,步履从容庄严,然后姿势优美地把水抛过栅栏。那时我觉得她是个强大的统治者,也很满足。她仍然有力量,但也许不像她认为的那么强大了。可她一点儿都不满足。不是一个女祭司。她的肚子总是大声地发牢骚,她不理会它所传达的信息或一笑了之,却让我尴尬得无法忍受。她的头发像棕灰色的草皮或灌木丛,每次烫发都变成小羊毛卷。她所有的故事都将以她为结局吗,以她现在的样子,只是以诸伯利我的母亲的身份?

一天,她到学校来了,代表百科全书公司给以“为什么买胜利公债”为题的优秀论文颁奖。她还要去波特菲尔德、蓝河和斯特灵的学校,那个星期她很自豪。她穿着糟糕的男子气的深蓝色套装,只在腰部有一枚纽扣,戴着栗色毡帽,她最好的帽子,但是我苦恼地发现上面有细细的灰尘。她做了简短发言。我眼睛盯着前面女孩的毛衣—淡蓝色,有块状的羊毛突出来—好像通过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实上,就可以让我不至于淹没在耻辱中。她那么与众不同,轻快、满怀希望而直截了当,戴着她的栗色毡帽,开些小玩笑,自以为很成功。为了两分钱,她就会开始大谈她自己的学习经历,走九英里进城,还有夜壶。谁的母亲像她这样?人们对我做出狡猾、幸灾乐祸和怜悯的表情。突然我再也忍受不了她了—她说话的语气,不计后果匆匆忙忙的动作,她活泼可笑的手势(随时可能把校长桌子上的墨水瓶打翻),最要不得的是她的天真,她不知道别人在笑她,还认为这样就可以侥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