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的继承者(第2/14页)


不为镇区工作时,他埋头做两个项目—整理瓦瓦那什郡历史和我们1670年在爱尔兰开始的家谱。我们家族没有人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们和爱尔兰新教徒结婚,生养了很多孩子。有一些没有结婚。有的孩子夭折了。家族里有四个人死于一场火灾。有一个人的两个妻子都是死于难产。一个人娶了罗马天主教徒。他们到加拿大之后,继续着同样的生活方式,多数和苏格兰新教徒结婚。对克雷格叔叔来说,有必要查到这些人的名字,血缘关系,出生、结婚和死亡三个重要的日期—如果没有结婚的话,就是出生和死亡两个日期。要完成这些,他通常要花费很大气力,还有惊人数量的世界范围的通信(他没有忘记家族中移民去澳大利亚的分支),并且用他自己大方而仔细的字体记录在这里。他没有向任何人问过,家族中有没有人做过比娶一个罗马天主教徒(女人的信仰用红笔在名字下标注出来)更有趣的事情;的确,如果有人做过的话,那就会颠覆他所有的记录。重要的不是个人的名字,是整个牢固而错综复杂的生命结构,它支撑着我们的过去。

这和本郡的历史一样,它的创建,稳定,发展,直至进入现在缓慢的下降趋势,只有一些小灾小难发生—杜伯敦的火灾,瓦瓦那什河的定期泛滥,某些寒冷的冬季,几起并不神秘的谋杀。郡里只出现了三位著名的人物—一位最高法院法官;一位考古学家,他在乔治亚湾发掘印第安村落,写了一部相关的书;一位女士,她的诗歌在加拿大和美国各地的报刊上发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常生活。克雷格叔叔的档案和抽屉堆满了剪报、信件,里面包括天气的描述、一匹跑掉的马的记录、出席葬礼者的名单,那是大量累积的最为平凡的事实,他要把它们按顺序整理好。一切都要进入他的历史,他要让它成为瓦瓦那什的整个历史。他不会遗漏任何事情,所以在他去世时才整理到1909年。

当我多年后读到《战争与和平》里有关娜塔莎的部分,我就想到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尽管娜塔莎不理解,她还是认为她丈夫的抽象的智力追求非常重要。不论克雷格叔叔是否真的有抽象的智力追求,或者他是否一整天在把鸡毛分类,都没有差别,她们愿意相信他所做的事情。他有一台古老的黑色打字机,键盘带有金属边,所有长的黑色键盘座都露在外面;当他开始缓慢、大声、犹豫但是很有权威性地打字时,她们都压低了声音讲话,如果锅发出撞击声,她们会对彼此作出可笑的责备的表情。克雷格在工作!她们不许我到阳台上去,以免我会走到他窗前干扰了他。她们重视男人的工作胜过一切,她们也嘲笑它。这很奇怪。她们一边绝对相信它的重要,同时又做出判断,认为从某一点来看,它是琐碎和无足轻重的。她们从来不会管闲事;男人和女人的工作界限分明,任何超越,任何想要超越的意图,都会遭到轻轻的、惊异的、令人后悔的高傲的嘲笑。

阳台是她们下午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整个一上午,她们都在忙着擦地板,锄黄瓜地,挖马铃薯,摘黄豆和西红柿,装罐,腌制,洗衣服,上浆,喷洒,熨烫,打蜡,烘烤等工作。她们也不是在那儿闲坐着,而是膝盖上堆满活计—给浆果去籽、豆子剥壳、苹果削核。在她们的手中,古老暗淡的木柄削皮刀,以蓄意报复的速度神奇地挥舞着。每小时有两三辆坐满城里人的车经过,通常都会放慢速度招手。格雷斯姑妈或埃尔斯佩思姑妈会以热情的乡下方式叫着:“一路烟尘,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车上的人会回应:“有时间一定!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

埃尔斯佩思姑妈或格雷斯姑妈爱讲故事。似乎她们不是在对我讲,逗我开心,而是反正要讲,为了自娱自乐,即使在她们独自待着的时候。

“哦,父亲雇的那个人,记得吗?那个外国人,他脾气真是操蛋,请原谅我的用词。他是干什么的,格雷斯,他不是德国人吗?”

“他是奥地利人。他一路过来找工作,父亲就雇了他。母亲一直害怕他,她不信任外国人。”

“啊,难怪。”

“她让他在谷仓里睡觉。”

“他总是用奥地利语大叫,骂人,还记得我们从他的白菜上跳过去吗?一大堆外国骂人的话,能让你的血液凝固。”

“等我下定决心我得告诉他。”

“那次他烧什么来着,在果园那边点燃了一堆树枝—”

“黄褐天幕毛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