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余收割者(第6/12页)

菲利普说:“你错啦。”他形容起某种火箭,不过她无心听下去。

当她还是个孩子,同父母和哥哥一起住在村里时,伊芙有时会和妈妈一起在乡间坐车旅行。她们没车—那是在战时,他们家是搭火车来的。旅馆老板娘是伊芙妈妈的朋友,她开车到乡间买玉米、覆盆子、西红柿时,会邀请她们同去。有时她们会停下来喝茶,看看某个野心勃勃的农场女人在自家前院出售的旧碟子和家具。伊芙的爸爸总是留在家里,和别的男人到沙滩下跳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泥方台,上面画了个跳棋棋盘,方台顶上有屋顶,不过四周没围墙。哪怕下着雨,也总有人用夸张的动作,用长杆子推动巨大的跳棋子。伊芙的哥哥要么看他们下棋,要么独自去游泳—他比伊芙大一点。现在,这些已经悉数消失—水泥台子不见了,也许它上面建了什么别的房子。走廊通向沙滩的旅馆不见了,装饰着拼出村庄名字的花坛的火车站也消失了。铁轨也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古风格的购物中心,里面有那家让人心满意足的新超市,还有酒铺和出售休闲服装与乡村工艺品的小店。

伊芙年纪还小、脑袋上还戴着一个大蝴蝶结的时候,很喜欢这些乡间出游。她啃着小小的果酱挞和蛋糕,蛋糕上堆着鲜血一样淌下来的酒浸樱桃,糖霜壳子脆脆的,下面的蛋糕软绵绵。她不可以碰那些碟子、蕾丝缎子做的针垫,或者看起来黄扑扑的旧娃娃,女人们的聊天从她脑海中掠过,留下转瞬即逝、略带沮丧的印象,就像无法躲避的乌云一样。不过她喜欢坐在汽车后座上,想象自己正骑在马背上,或者坐在皇家马车里。后来,她拒绝去了。她开始讨厌和妈妈一起游荡,讨厌被定义为她妈妈的女儿。我的女儿,伊芙。那声音在她听来,是一种多么做作的屈尊俯就,一种多么错误的占有感啊。(她之后好多年都会用这种腔调,或者它的某种变体,作为她的一些最粗俗、最生硬的表演的主打腔调。)她也讨厌妈妈精心打扮的习惯,在乡村戴着大帽子和手套,还穿有瘤子似的花朵凸纹的连衣裙。而同时,那双牛津鞋—磨旧了,正合适她妈长鸡眼的脚—却“粗胖”破旧,真叫人难为情。

“你最恨你妈什么?”伊芙刚刚摆脱家庭后,最初几年中,常和朋友们玩这个游戏。

“紧身胸衣。”一个女孩会说。然后另一个指出:“湿漉漉的围裙。”

发网。胖胳膊。引用《圣经》的话。唱《丹尼男孩》。

伊芙总是说:“她的鸡眼。”

她已把这个游戏忘个一干二净,最近才想起来。如今想到它,感觉就像咬到一枚痛牙。

他们前方的卡车慢下来,没打信号灯就拐进一条长长的、两侧有树木的小巷。伊芙宣布:“我不能继续跟下去了,菲利普。”便朝前直开下去。不过,经过小巷口,她注意到那两根门柱。它们很不寻常,形状有点像尖塔,装饰着雪白的鹅卵石和彩色碎玻璃片。两根门柱都歪歪扭扭,几乎隐身在秋麒麟和野胡萝卜当中,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门柱,倒像是被遗忘的某出粗俗小歌剧的道具。一看到它们,伊芙就想起了别的什么东西—一面嵌着图案的洁白院墙。都是些生硬、异想天开、孩子气的图案。带尖塔的教堂,有塔楼的城堡,有歪斜的黄色方窗的方形房子。三角形圣诞树和热带色彩、几乎有树一半大的小鸟儿,一匹腿儿细细、眼睛火红的肥马,缎带一般的卷曲的蓝色河流,月亮和一些歪歪倒倒的星星,肥胖的向日葵在许多房顶上点头。所有这些都是由嵌进水泥或灰泥中的彩色玻璃片组成的。她看到过这东西,而且不是在什么公共场所。是在乡下,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隐隐记得妈妈站在墙前—和一个老农民说话。当然,他或许和妈妈一般年纪,只是在伊芙看来是个老头。

妈妈和旅馆老板娘会开车去看奇奇怪怪的东西。她们不光看古董。她们去看过一簇修剪成熊形状的灌木丛,还有一个种满矮苹果树的果园。

伊芙不记得这些门柱,不过她觉得它们不可能属于任何别的地方。她倒回车,扭头开进树木成荫的狭窄车道。全都是沉甸甸的老苏格兰松树,没准危机四伏—你可以看到耷拉着的枯枝,还有一些树枝要么被吹落,要么自己掉下,落在车道两侧的草地和杂草丛上。汽车在车辙上颠簸,黛西似乎喜欢这种运动。她发出附和的声音。轰隆、轰隆、轰隆。

这一天的事情中,黛西可能会记住这个—大概也就这个了。交织成拱顶的树枝,突如其来的阴暗,汽车的颠簸。或许还有擦窗而过的惨白色野胡萝卜花。还有她身边的菲利普—高深莫测的严肃激动表情,孩子气的嗓门不自然地压低而发出的低沉声音。还有对于伊芙的模糊得多的印象—长满雀斑、阳光晒得发皱的光胳膊,用黑色箍发带拢向脑后的一头灰金色的、毛茸茸的鬈发。或许还有她的气味。不再是香烟味,也不是大肆广告的乳液和化妆品的味道,伊芙曾为它们耗费巨资。那么是苍老的皮肤味?大蒜味?酒味?漱口液的味道?等黛西能想起这些,或许伊芙都已经死了。黛西和菲利普或许会彼此疏远。伊芙和她自己的哥哥不相往来已有三年。自打他在电话里说,“你要是没资本干出什么名堂的话,就不该去当女演员”之后,就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