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他的伯父——那个老拉比——会驱邪,邪疾缠身的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找他,都被他治愈了。母亲不知有多少次跪在这位老人面前,求他给自己的侄儿看看病。几天前,母亲还又一次跪在他脚下抱怨说:“你治好了那么多陌生人,为什么就不肯给我儿子看病啊?”
老教士摇了摇头。“马利亚,折磨你儿子的不是一个魔鬼。不是魔鬼,是上帝——叫我怎么办呢?”
“难道没有办法给他治治吗?”不幸的母亲哀求道。
“那是上帝,我告诉你。没有办法给他治好。”
“为什么上帝要他受这份罪呢?”
老驱魔师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
“为什么上帝要他受罪呢?”母亲再一次问。
“因为他爱他。”老拉比过了半天才这么说。
马利亚望着他,吃了一惊。她张开嘴想继续问他,可是拉比却不叫她发问了。
“不要再问了,”他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他皱着眉毛摆了摆头,示意叫她走开。
儿子害上这个病已经有好几年了。马利亚虽然是一个母亲,最后也感到厌腻了。现在她又看见儿子脸朝下地摔在门槛上,脑门上流着血,她并没有马上跑过去搀扶他,而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是为儿子叹气,而是悲叹自己的命运。她的一生是这样不幸,为丈夫生病而不幸,又为儿子的疾病而不幸。她没有结婚就当了寡妇,没有与丈夫同房就做了母亲。现在她年纪老了,白发越来越多,但却从来没有过青春年华。她从来没有体味过丈夫躯体的温暖,没有尝受到做妻子和母亲的幸福和骄傲。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涸了。上帝给予她的眼泪她早已淌尽,现在只能用干涩的眼睛望着丈夫和儿子。如果说有时她还哭泣的话,那只是在春天,只是当她一个人孤坐、凝视着绿色田野,嗅着从繁花盛开的树上飘来阵阵花香的时候。在这一时刻她不是为丈夫和儿子啼哭,而是悲泣自己虚度的年华。
这时年轻人已经挣扎着站起来,正用衣襟搌拭额头上的血。他转回头,发现母亲正皱着眉头看他,不由得生起气来。他从母亲的面容知道母亲一点也不体谅他,也知道母亲为什么痛苦地紧紧咬着嘴唇。他觉得这种生活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同样也已经厌倦住在这个家里,同一个病魔缠身的瘫子,同一个永远不露笑脸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了。每天他听到的只是像对奴隶似的训告:该吃饭了!快干活儿吧!你要早一点结婚!
母亲紧闭的嘴唇张开了。“耶稣,”她用谴责的语气说,“今天大清早你又同谁吵嘴了?”
儿子使劲咬着嘴唇,为的是不叫一句不好听的话从嘴里迸出来。他打开了房门。阳光洒进屋子,随之而来的是从沙漠刮来的一股卷着尘埃的炙人的热风。他一句话也没说,擦了一下额角上的血和汗,就再次把肩膀放在十字架下面,一下子把它扛起来。
母亲的头发滑落下来,披散在肩膀上。她用手梳理了一下,重新塞在头巾下面。她向儿子身边迈近一步,但当她看到阳光照耀下儿子的面孔时,不由得惊讶地悸动了一下。这一张脸为什么总是不停地变化着啊!为什么它像水一样流动不定?每天她第一次看到他,总是发现他的前额、他的眼睛和嘴角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辉,发现他面露笑容,有时是欢欣的,有时则是悲戚的苦笑。还有些时候,母亲看到的是欲念的闪光在他的前额、下颚和脖颈上闪动,好像把整个他都吞噬了。
今天母亲看到的是:他眼睛里跳动着黑色的火焰。她非常害怕。本想问他,你到底是谁?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克制住了。“我的孩子!”她嘴唇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想弄清楚这个成年的男子汉到底是不是自己儿子。他会不会回过头来看看她,会不会跟她说话?他没有回头。他挺了挺腰杆,把十字架妥当地背在背上,便一步步走出门外。他的脚步这次走得很稳。
母亲倚着门柱站着,看他步履轻捷地从一块石头迈到另一块石头上,一直走上山坡。只有上帝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在他背上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两只翅膀,推动他凌空而行!
“主啊,我的上帝,”母亲思想混乱地喃喃说,“他究竟是谁?是谁的儿子?他跟他父亲一点也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他每天都在变化。他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噢,我的脑子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她记得有一天下午自己坐在庭院的水井旁边,怀里搂着他。那是一个夏天,头顶的葡萄架结满了葡萄。新生的婴儿吃着奶,她沉沉地睡着了,但在她还没有完全睡实以前,在短短的一瞬间,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好像梦见天上出现了一个天使,手里晃动着一颗星,一盏灯笼似的星星。天使走下来用星星照亮了大地。黑暗中出现了一条弯曲的大路。大路光明耀眼,像一道闪电。后来这条路就爬到她身边,在她脚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