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第4/6页)
她离开了吧台,走进了附近一个昏暗的小隔间,挺着腰坐在皮质的座椅上,身体略侧朝着他回来的方向。透过烟雾,她对他羞涩一笑。
“还是堵在里面,没办法。”谢普说。
“哦,好吧。过来坐一会儿。我其实不很介意,你呢?”
在那一刻,他很可能会爬到皮椅跟前,把头埋进她的大腿里。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尽量大着胆子坐得离她近一些。他从烟灰缸里拿出一个火柴盒,用拇指甲小心地把它扯成了一根根细条。他皱着眉头全神贯注的模样,活像一个摆动着细部零件的钟表匠。
她茫然地看着舞池里的人群,微微抬起头随着音乐的节拍舞动。“这样的音乐总是让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产生怀旧感。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啊?”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没什么感觉吧。”
“对我也没起作用。我希望能有感觉,但没有。这样的音乐应该让我们回想起兴奋狂喜的少年时代,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在战争结束以前我从来没有约会过,等到仗打完了,已经没人会去演奏这样的音乐了,而且即使有,我也没那样的闲情逸致去欣赏。我错过了整个大乐队摇摆的时代(2)。吉特巴爵士舞(3)。噢,不对,这种舞可能年代要再早一些。我想在莱尔乡村日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人们就在谈论它。至少我还记得自己在课本的边角上写满了‘阿蒂肖’和‘本尼古特曼’(4)的名字,我不太确定他们是谁,我这么做只是因为那些学姐在书本上写了这些名字。就像我学她们在脚踝涂抹指甲油来防止丝袜下滑一样,我觉得这样可以让我显得更成熟一些。天啊,当我十二岁的时候多么盼望赶快长到十七岁。我见过那些十七岁的女孩放学之后爬上男孩的汽车,然后一起开到什么地方去。我当时很确定,她们会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谢普出神地看着她的面孔,其他的东西已经从他的意识中消失。她说什么都无所谓了,他甚至不在乎她是在向他倾诉,还是在自言自语。
“等我长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我被关进了一所古板的寄宿学校。唯一跳吉特巴的机会,就是跟另一个女孩一起躲在更衣室,用她那台便携式维克多唱机播放葛林米勒的唱片,然后开始练习,一遍一遍。现在这种音乐只能让我想起,当年我怎样穿着丑陋之极的体操服在充满汗味的更衣室里跳来跳去,然后越来越相信,真正的人生正弃我而去。”
“太难以置信了。”
“什么?”
“你竟然从来没有约会过,从来没有?”
“这有什么奇怪的?”
他想说的其实是:“我的天哪,爱波,你知道原因的。因为你太可爱了,因为你身边的所有人肯定都爱你,永远爱你。”不过他到底没有勇气说出来。他说出口的是:“呃,我是说,那么学校放假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好好玩过吗?”
“玩?”她闷闷地重复了一遍,“没有,从来没有。现在你说到点子上啦,谢普。我不能把青春期的苦闷全都归咎于寄宿学校,对吗?至少我还有放假的时候,而每次放假我能做的就是看书,或者一个人去看电影,再不就是跟哪一个姨妈或表兄妹或妈妈的朋友吵架,这要看那年的夏天或圣诞节我是跟谁住在一起。这听起来很不正常,不是吗?那么你是对的,这不是寄宿学校的错,也不是其他人的错,而是我的情绪失常。让我告诉你一个经验之谈,谢普,如果有人在担心真正的人生弃她而去时,那么百分之二百这个人已经情绪失常。”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爱波。”谢普感到难堪。他不喜欢她嘴角向下弯展露出的嘲讽表情,他不喜欢她现在说话的声音,他不喜欢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然后夹在唇间的动作——这跟他想象中十年后从欧洲回来的凶悍沧桑的爱波太相似了。“我的意思是,我从没想过你曾经那么孤独寂寞。”
“很好,”她说,“上天保佑你,谢普。我一直希望人们不会这样去想我。这就是战后在纽约生活的好处——即便他很孤独寂寞,旁人也根本看不出来。”
现在她提到了自己的纽约生活,谢普控制不住想把心里那个问题拿出来,这个问题自从认识她那天起就一直困扰着他:遇见弗兰克的时候,她还是不是处女?如果不是的话,他对弗兰克的嫉妒就可以少一些;而如果她还是,也就是说弗兰克是她的第一个恋人,以及现在的丈夫,那么他对弗兰克的嫉妒就会强烈得让他无法承受。以前他没有找到机会提问,现在是他距离答案最近的一次。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在脑子里绝望地搜索着,也找不到可以组成这个问题的字眼。他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