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21/25页)
在运动中,我认识许多人,他们加入进来或是因为寂寞,想要陪伴,或是因为享受权力,抑或觉得属于某个组织更有安全感,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因为相信这项事业。迈克属于最无私的这一拨人:他加入是为了这项事业。他的热情变成了执迷,讽刺的是,这执迷让他分不清事实与谣言或事实与意淫,这是个悲剧。
对一项事业的忠实感,那种燃烧的热情,可以将你挫败至心生暴虐,不可避免地在身后留下痕迹。许多革命分子和理想主义者身上都有这样的表现,但那些因为梦想枯萎而心灰意冷的人身上也有这样的迹象。麦卡勒斯在她的大纲中解释道,米克、杰克和考普兰德医生(尤其是后两位)“在精神上”非常相似,尽管“环境对他们束缚重重……他们依然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从没想过获取个人回报”。迈克就像他们一样,为一种热情所鼓动,这种激情炽烈燃烧着,使他身上同时充满了深刻的仇恨和对事业的正义坚持。仇恨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每个理想主义者都要与它扭曲的愤怒搏斗。如果说,迈克在言论上显得更像那些他自己嗤之以鼻的理论家和官员的话,在行动上,他则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独来独往的人,比他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像《心是孤独的猎手》里的那些疏离人群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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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用呢?”米克·凯利下班时问自己,在纽约咖啡馆等巧克力圣代和五分钱一杯的生啤时,这个问题一直在她脑中盘旋。米克曾经有梦想,有音乐,有在街上游荡的自由时间,有内心和外部的空间,她还有辛格先生可以讲真心话。但现在,这种希望和秘密的快乐已经被抽走了。她不得不在十美分商店每天站十小时挣钱补贴家用,她放弃了学校,不能思考“莫吒特”,却要担心丝袜脱丝,以及她是不是有钱修理磨破了底的鞋子,这究竟有什么用?“有两件事她始终无法相信。辛格先生自杀了,已经不在了;她长大了,不得不去乌尔沃斯商店上班。”
辛格的自杀和米克童年的结束有一种相互的关联性。她有了第一次性经验,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次感受到的罪恶和羞耻,一个不同于她的音乐理想的秘密。首先,她看起来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穿着卡其短裤和球鞋的男孩子气的女孩了。如今她穿裙子了,甚至戴上了一副绿耳坠和一只银手镯。她很好地长大了,尽管她是第一个发现辛格死了的人,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了:大家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了,只有对孩子,才应该保守生与死的秘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她的成长了。就在那一天,上班的时候,她“包好物品,递给柜台对面的顾客,把钱放进钱柜。她该吃时吃,该喝时喝。开始时,她晚上还会睡不着觉。现在她该睡时睡”。过去在学校的时候,她回到家会觉得精神满满,能够专心于自己的音乐,但在乌尔沃斯商店上了一天班之后,她无法回到音乐当中了,她太疲惫了。“内心的空间像是被锁在了离她很远的某处。”
辛格其他的追随者也感受到了米克的绝望:到了他们每个人都要长大、面对世界的时候了。辛格死后,考普兰德医生的病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更为虚弱了,以至他再也无法行医或继续战斗了。他的儿女们希望他跟他的岳父住到一起,但他不想离开他昏暗空荡的家。“这绝不可能是结束。他的内心响起另一些没有语言的声音。耶稣和约翰·布朗的声音。伟大的斯宾诺莎的声音,卡尔·马克思的声音。所有那些斗争过的人们的召唤,向那些被赋予继承他们事业之使命的人们的召唤。还有死者的声音。哑巴辛格的声音,一个正直的有同情心的白人。”辛格自杀的“谜团让他困惑无助。这种悲伤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也不能理解”。
与此同时,在杰克工作的地方发生了一场谋杀: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孩被杀了,而杰克穿过大街拼命逃跑。起初是他介入了那个黑人男孩和一个白人男孩的打斗,后来这升级成了一场大规模的斗殴,一群人带着剃刀和小刀加入进来。他被打昏了,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半躺在一个黑人男孩的尸体上”。男孩死了,警察正赶来,杰克开始逃跑。他跑去凯利家的住宿公寓找辛格先生,不料发现辛格已经死了,不能再给他安慰。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悲伤,却激起了他的怒火。似乎对杰克来说,辛格一死,所有他讲给辛格听的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都一同死了。
“这有什么用?”不仅对于米克,对杰克,对考普兰德医生,对比夫·布瑞农来说呢?辛格的死标志着米克童年的结束——她是故事里唯一真正处于青春期的人——但它也象征了这三个成年人的转变期。巨痛与幻灭,以及一场死亡,才唤醒了他们的意识,将他们从因孤独绝望而起的暴力行为中拯救出来。这是第一次他们不再能够怀着这个男人可以理解他们的希望一直说下去。他们不得不慢下来,反思,考虑。辛格的死在某种意义上解放了他们,逼迫他们既面对表面上的现实,也面对他们内在生命的现实。既然他们再也不能绕着幻想原地打转,对不理解他们的辛格满心热切和渴望地重复自己的幻想,他们就不得不做些什么,不得不采取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