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序(第5/13页)

对拉明来说,“自由”和“个人权利”并不仅是两个词语。他曾以具体的方式体验过失去它们的感觉,他曾被迫只能秘密地读书、听音乐、跳舞和牵女朋友的手,像个罪犯一样,当越界行为被发现时,他也像个罪犯一样受到惩罚——在此我们可以确定无疑地说被拷打折磨。他在出了艾米莉·狄金森和拉尔夫·埃里森的国家发现了一种对思想与想象的满不在乎的态度,他如何能理解这种态度呢?他如千百万其他人一样,失去了一个祖国和一份生活,来到这片土地寻找他们在家乡时不被给予的难得易逝的自由,对他来说,想象和思想并不是附属品。对于留存我们的身份,对于自由和幸福的追求,这些使我们人类拥有生活之权利的东西,想象和思想都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当那些未来公民或准公民想要赞美美国的慷慨、歌颂它赠予的选择和自由的时候,他们也通常比那些生于此地的人更忧虑:如今通常被认为是理所应得的东西正在被悄无声息地挥霍。

我本可以告诉拉明,从很多方面说,极权主义社会和民主社会都是彼此的哈哈镜,它们都反映了对方的潜能,预见了对方前路的陷阱。在像伊朗这样的国家里,想象力受到一个渴望全权控制公民生活的政权的威胁;对这些公民来说,反抗国家不仅是一种政治行为,而且是一种关乎存在的行为。但在民主政体中——这个绝不存在赤裸裸的专制的地方——又是如何呢?在极权主义国家,暴行与镇压是以最明火执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酷刑、专制律法、死刑。讽刺的是,在这样的社会里,想象的价值,它对国家这一实体的威胁,它对公民生活的重要性,是很明显的——这是专制社会下的人们更愿意冒着极大风险去读禁书、看禁片、听禁曲的一个原因。对他们来说,文学不单是一条通向能读会写的途径或者一段教育中的必经阶段。它是一种基本的需求,一种重新取得被国家褫夺的身份认同的方式。

尽管读写能力是通向那种参与公共事务的公民的首先和基本的一步,这样的公民对于繁荣的民主是必不可少的,但这是不够的,因为这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我们所学习的内容和学习的方式也同样重要。撇开意识形态倾向,那些肆意祸害着伊朗、津巴布韦、沙特阿拉伯和朝鲜的独裁政府也心存忌惮,这情有可原,他们怕的是读写的后患——也就是,知识和尝食禁果,以及随之萌生的对全然不同的权力与自由的期许。这就是为什么塔利班要拆毁学校,并想要谋害像马拉拉[19]那样的年少的女孩,因为她们够勇敢,公开地表达了对教育和自由的热切渴望。

俄国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的嘲谑之语令人难忘:列宁、斯大林都是有文化的人——斯大林是个编辑,他原话是这么说。但问题是,“他们的暗杀名单比他们的书单还要长”。极权国家把所谓的博雅教育视作危险和有颠覆性的东西,并想要不计代价地清除它们,这并非全无理由。他们知道真正自由的质询会有什么危险。他们对民主社会的恐惧和敌意,更多的是因为它的文化影响及其带来的麻烦,而非它的军事影响。因此,讽刺的是,我们日渐置若罔闻和贬抑看轻的东西恰是他们珍视欣赏的东西。

在民主国家里,艺术不大可能再威胁到国家或者产生这样一种紧迫感。你可能被引入一种意识麻木之中,一种智识怠惰的状态。“对一位作家来说,真正的危险,与其说是被国家迫害的可能性(其实通常是确定性),不如说是被国家面貌催眠的可能性——而这面貌,无论是荒谬,还是趋于好转,都是短暂的。”又是布罗茨基!在民主社会和极权社会,这句话都适用。每个国家,包括极权国家,都有它的魅力与吸引力。我们为屈服所付的代价就是趋同从众,一种自我对集体命令的投降。小说是一剂解药,是一种对个人选择之力量的提醒。每本小说在核心处都有一个由至少一位主人公做出的选择,它提醒着读者,她可以选择做她自己,做与父母、社会或国家的要求相悖的事,并且听从自己微弱但至关重要的心声。

让布罗茨基、纳博科夫、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和汉娜·阿伦特——所有在美国寻求庇护的人(这样说的话还有爱因斯坦)——抵抗他们祖国的极权政府并拒绝西方民主的空洞诱惑的东西,本质上说完全是一样的:他们深知,否定和背叛内在自我并不只是一种对暴君意志的投降,而且是一种自戕的死亡。你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车轮里的小轮齿,而你对这一车轮无法操控——就像查理·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只不过没了喜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