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与天使的摔角(第6/7页)
当时,我多么希望他会生气,为自己辩护,冲我大吼啊!然而他什么都没做,我只能在心里替他做。如果他能做到,或许还会笑出来。然而他却不能,所以我才明白过来,自己伤他有多深。
皮斯托琉斯被我这个莽撞又不知感恩的学生打击了一番,却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承认我有道理,将我的话视为命运,这让我开始恨自己,让我愈加刻骨铭心地意识到自己的轻率。当我将箭射向他时,满心以为他是一个强壮坚毅的人,没想到他竟低眉忍让,毫不抵抗,默默顺从。
我们在渐渐熄灭的炉火前躺了很久。火中的每一个意象,每一撮灰烬都让我想起了从前美好快乐的时光,因此我对皮斯托琉斯的歉疚也随之越积越深。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走了。我在他的门外、在黑暗的楼梯上、在他的房前站着等了很久,以为他会出来追我。他没来,我只好走了,走了很久,穿越城内城外,公园树林,一直走到晚上。当时,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额上的该隐之印。
我很久后才开始思考这件事。我满心自责,袒护皮斯托琉斯。可是想到最后,却总是得出相反的结论。我无数次想后悔,想收回自己的鲁莽之语——但不是虚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皮斯托琉斯,才领会了他的整个梦想。他的梦想是当神父,宣扬新的宗教,为崇高、爱意和祈祷赋予新的形式,树立新的象征。但这并非他力所能及,不是他的天职。他过于流连往事,对古代了如指掌,精通埃及、印度和阿布拉克萨斯的学问。他所爱的是世上已有的景象,但他心底却明白,新事物应该是新生的,不同以往的,它迸发于新鲜的土壤,而并非收藏品和图书馆。或许,他的天职只是帮助他人找到自己,就像他对我做的一样。然而他无法给人惊世骇俗的启发,无法给我新的神灵。
突然,这种认识像烈焰一样烫着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但人自己并不能选择、转让或随意掌管这一天职。呼唤新的神灵是谬误,意图给予这个世界什么,更是完全的谬误!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这一认识深深震撼了我,对我而言,这就是我在此番经历中的收获。我常常幻想未来的景象,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的角色,或许是诗人、预言者、画家等等。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写诗,预言或作画,任何人生存的意义都不应是这些。这些只是旁枝末节。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新的境界在我心中冉冉升起,森然,神圣,我曾无数次有模糊的预感,甚至还曾将其以语言道出,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体会了它的意思。我是自然的尝试,是自然向未知世界迈进的一次尝试,或许它会打开新境界,或许会一无所成,然而,让这一尝试从远古的深渊中诞生,让我的心感受到它的意志,并将其转换为我的意志,这就是我的天职!
我已经尝过孤独的滋味。此刻我惘然觉得,世上或许还有更刻骨铭心、无法回避的孤独感。
我没有刻意向皮斯托琉斯道歉。我们还是朋友,关系却变了。这个问题我们只谈过一次,而且是他在谈。他说:“我想当神父,这你知道。我最想成为这种新信仰——我们在探讨的阿布拉克萨斯信仰——的神父。可是我当不了。这我很早以前就已知道,虽然不愿意承认。我以后会从事其他形式的神职,比如管风琴手什么的。但我身边必须有让我觉得美丽神圣的事物,管风琴乐、神秘仪式,象征和神话,我需要它们,不想失去。这是我的弱点。辛克莱,有时我也知道,我不应抱着这样的奢望,我知道这是奢侈,是软弱。我本应无欲无求,任凭命运支配,那是更伟大、更正确的举动。但我做不到,这是我惟一做不到的事情。或许你能做到。但这样做很难,这是世上惟一真正困难的事,小伙子。我经常梦想自己做到了,现实中却做不到,因为它让我害怕:我没法赤裸裸、孤单单地站在世上,我也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需要一些温暖和食物,有时也希望有同类相伴。如果有人真的只追随自己的命运,那他就不再有同伴,他会完全孤立,身边是冷漠的世界。你知道吗,这就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中的经历。有些殉教者甘心被钉到十字架上,但他们也不是英雄,没有解脱,他们有愿望,渴望自己喜爱和熟悉的事物,他们有榜样,有理想。只听从命运的人却不再有榜样,不再有理想,没有爱,没有慰藉!然而这才是人应走的路!你我这样的人都很孤独,但我们还有彼此,我们暗暗得意,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离经叛道,追求超凡。但如果要走命运之路,这些我们也得放弃。不能妄想成为革命者、榜样或烈士。那是很难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