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与天使的摔角(第4/7页)
夜里我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和衣横躺在床上。我点上灯,只觉得有重要的问题需要考虑,之前的事却已全然忘了。我点上灯,记忆渐渐降临。我去看那幅画,发现画已不在墙上,也不在桌上。冥冥中,我惘然觉得自己已经把它烧掉了。我烧掉了手中的画,然后吃下了画的灰烬——难道那只是一场梦?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鞭策着我。我戴上帽子,走到屋外,穿过小巷,身不由己地在街道和广场上狂奔,仿佛被飓风吹赶着,我站在皮斯托琉斯经常出没的阴暗教堂外倾听着,在一股莫名冲动中,我找啊找啊,却不知道要找什么。我走过妓院林立的城郊,那里还亮着稀疏的灯光。我走到了更偏僻的地方,那里只有新盖的屋子和砖堆,有些上面覆着一层灰白的雪。我像一个被莫名力量驱使着的梦游者,在这片荒漠中游荡,此时,我想起了故乡的某栋新楼——克罗默第一次找我算账的地方。那晚,我看见眼前矗立着一栋类似的房子,黑色的门洞朝我大张着。它召唤我进去,我想躲开,在沙子和瓦砾中跌跌撞撞地走;那股迫力却更强大,最终我只得走进去。
我踉踉跄跄地踏过木板和砖块,走进荒凉的房子中,里面似乎弥漫着一股湿湿的冷意,和着石头的味道。房里堆着一堆沙子,除了灰白色的沙堆,一切都浸在黑暗中。
突然,一个惊讶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天啊,辛克莱,你怎么会来这里?”
身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原来是个幽灵般的瘦小男孩,我走到近前才认出他来,原来是克瑙尔。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激动异常,“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没有找你。”我迷迷糊糊地答道,嘴唇僵硬沉重,仿佛被冻住了,每吐出一个词都倍感吃力。
他愣愣地盯着我。
“没有找我?”
“没有。我是被某种力量带来到这里的。你呼唤我了吗?你肯定呼唤我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的。”
他用瘦瘦的胳膊抱住我,浑身颤抖。
“是啊,三更半夜了。天应该快亮了。辛克莱,谢谢你没有忘记我!能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啊,我那天太混账了!”
我这才记起之前的对话。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情吗?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世。然而这一刹那,我才顿然醒悟过来,不仅记起了之前的事,还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明白了克瑙尔为何在这里。
“你打算自杀吗,克瑙尔?”
他在寒意和恐惧中打着冷战。
“是的,我想自杀。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我想等到天亮。”
我把他拉到屋外。灰蒙蒙的空中,地平线上亮起了黎明的第一簇光线,透着一丝难以言状的冷意和乏味。
我挽着他的胳膊走了片刻,然后听见自己对他说:“现在你回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走上了迷途,迷途!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不是猪,是人。我们造出了神,和神摔角,而神赐福给我们。”
我们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后分开。到家时,天已大亮。
待在St.城的那段日子里,最美好的莫过于和皮斯托琉斯坐在管风琴旁或壁炉前的经历。我们一同读了一篇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希腊文章,他还为我念了几段吠陀[2]的译文,教我念神圣的唵字真言。其实,启发我内心的并不是这些求知之旅,而是其反面。令我欣慰的,是自己的内心正在前行,我越来越信任自己的梦境、思想和直觉,越来越了解内心中的力量。
我和皮斯托琉斯极有默契。只要我强烈地想他,他肯定会来找我或联系我。他和德米安一样,即使人不在跟前,我也可以问他问题。我只需定定地想他,将问题化成强烈的思绪投向他,然后,问题中的精神力量就会转化成答案,回到我心中。然而我呼唤的并非皮斯托琉斯本人,也不是德米安本人,而是我梦见、画出的那个身影,是我心中那个似男似女的魔鬼。如今它不仅活在我的梦中和画纸上,还长在我心中,成了我的愿望和自我的提炼。
自杀未遂的克瑙尔和我开始了一种特殊,甚至有些怪异的关系。自从那晚上天把我送到他面前之后,他就像奴隶或狗一样跟着我,想加入我的生活。他经常带着稀奇古怪的问题或愿望来找我,有时要见幽灵,有时要学犹太秘法,我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时,他却不信。他认为我无所不能。奇怪的是,每次他带着怪问题找我时,总是碰上我心中也恰有疑惑,而他那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总能恰巧给我启发。我经常很烦他,毫不客气地撵他走,但我心知:他也是上天派给我的人,我赠与他的,被他以双倍回赠了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指路人,是我的一条路。他给我拿来了很多好书,他自己在其中寻找安慰,而那些书也教给了我很多,只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