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弃书不观(第6/7页)
《重现的美食》带来的风险是,我们会因找不到巧克力奶冻或青豆沙拉的正确配料而弄得整日闷闷不乐,最后只好作罢,落到以汉堡充饥,而汉堡普鲁斯特可是从来没写过。
普鲁斯特当然不希望读者以此种方式读他的书,他早就有言,一幅画作美与不美,并不取决于画的是什么。
驾车在以大教堂闻名的沙特尔西南部行驶,透过挡风玻璃映入眼帘的,是我们见惯了的欧洲北部大片大片耕地构成的景色。这里到处都差不多,除了平地还是平地,雨刷上方地平线上偶或冒出的水塔、圆形粮仓之类,因此反显得有几分突兀。如此单调倒也不坏,免得东张西望,目迷五色,趁着现在还没到罗亚尔城堡、还没见着飞扶壁状如鹰爪的沙特尔大教堂和沧桑斑驳的钟楼,不妨将那张早已揉作一团的米其林地图重新理它一理。汽车沿小路穿过静谧的村庄,家家户户都闭了户午睡,似乎要睡上一整天,甚至加油站看上去都一派死寂,没半点动静,惟见从田野吹过的风舞弄着石油公司那红蓝交错的旗子。一辆雪铁龙蓦地出现在后视镜里,很快便以某种夸张的不耐窜到了前面,好似惟有速度才可抵挡住这令人窒息的单调。
行至较大的交叉路口,就见着不少形同虚设的限速标牌,指向图赫和勒芒方向,写着限速九十公里,驾车的人或许会注意到,这当中有一金属箭头标出了到小镇伊利耶-贡布雷的距离。有好几个世纪,这箭头上只标着伊利耶,但到1971年,这小镇决定要让哪怕只有一点文化的驾车人也知道,此地出过了不得的名人,此地孕育了普鲁斯特,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在这儿住过。自六岁到九岁,普鲁斯特都在这儿度夏,十五岁那年又重到此地,借住在姑婆伊丽莎白·阿米奥家——正是在这里,他萌生灵感要虚构出一个叫贡布雷的地方。
驶入这个小镇会有点异样的感觉。十九世纪末,还是个孩子的小说家在此度过了几个夏天,后来便将此地方塑造成了小说中的一个角色,由此小镇亦真亦幻,不复全然是那个实实在在的小镇了。但是伊利耶-贡布雷似乎要的就是这亦真亦幻,不住地添油加醋。“普鲁斯特医生路”街角上有家糕饼屋即在门首挂出块大招牌,上书“此店即奥莱妮姑妈每日购玛德莱娜小甜饼处”,是否当真如此,天知道。
竞争是激烈的,市场广场的一家糕饼屋也打出普鲁斯特的旗号:“本店特制马塞尔·普鲁斯特最爱之玛德莱娜小甜饼”。八个一袋二十法郎,十二个一袋的则售三十法郎。糕饼屋的老板未读过《追忆逝水年华》,却明白若非托这小说的福,糕饼屋恐怕早已关门大吉,正是小说招来了世界各地的顾客。常可见到挎着相机,拎着装有玛德莱娜小甜饼袋子的游客,往阿米奥姑婆的故居走去。那座大屋普普通通,而且阴森昏暗,要不是普鲁斯特年轻时曾冲着四壁遐想,日后据此写出叙述者的寝室、弗朗索瓦丝做巧克力奶冻的厨房,以及斯万由花园归来晚餐时经过的大门,人们多半不会有兴致对它多瞧几眼。
进得屋内,顿感一种肃穆的类乎宗教的气氛,让人想起教堂。孩子们这会儿都老实了,不知会看到些什么,导游亲切又带几分怜悯地对他们笑笑,做母亲的则警告他们不可乱跑,什么东西都别碰。这屋子实在没什么吸引人之处。虽说有种阴森恐怖的美,房间里还是复制出十九世纪外省中产人家的气氛。房间紧挨着“莱奥妮姑妈的床”有张桌子,博物馆馆长在桌上的大玻璃陈列橱里放了一只白色的茶杯,一瓶古老的维希矿泉水,此外还孤零零放着块有点异样、看上去油滋滋的玛德莱娜小甜饼,走近了才看出,玛德莱娜原来是塑料做的。
旅游中心里有售一位拉谢先生撰写的导游手册,上面如此这般写道:
要想捕捉到《追忆逝水年华》一书的深邃、微妙之感,读者打开小说之前务必花上一天时间到伊利耶-贡布雷一游。惟有亲身到此奇特之地,方可体味到贡布雷的神奇。
拉谢对乡土的热爱情见乎辞,实在令人称道,此地制玛德莱娜小甜饼的糕饼业人士亦必会为他叫好,然而在这里呆上一天后人们会怀疑他是否把这小镇说得太玄乎,弄巧成拙,无意间反让普鲁斯特的魅力减弱了。
诚实点的造访者会在心里承认,这小镇无甚可观。它和别的小镇没什么不同,这并不是说伊利耶-贡布雷一点没意思,只是拉谢先生说得玄乎其玄的那些我们一点没看出来。这点倒正好给普鲁斯特的观点做了注脚:一个城市有趣与否,端赖我们怎么去看。贡布雷也许是令人愉快的,但法国北部平原其他任何一个小城也都值得一游。只要我们学着以普鲁斯特式的眼光去看,他展现的贡布雷的美我们几乎在任何一个小城都能领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