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弃书不观(第5/7页)

这里的语气暗示伍尔夫最终已然能够坦然面对普鲁斯特了。他有他的王国,她也自有她的涂鸦之地。从沮丧到自责再到欣然的自卫,说明伍尔夫渐渐明白,一个人的成功并非就必然成为另一个人的障碍,即使一时觉得山穷水复,过后仍会发现总还有些路可走。普鲁斯特诚然已将许多东西表达得尽善尽美,但独立的思考以及小说的发展并非到他这里就已经终结,并非《追忆逝水年华》一出,然后便是万古长如夜,还是有空间供其他作者继续操练,尽有《达洛卫夫人》、《普通读者》、《一间自己的房间》存身的地方,这些书所标举的个人感受则更不愁没有安身之地。

症候之三:艺术上的偶像崇拜

仰视作家贬低自己无疑是有害的,除此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危险,即基于错误的理由去崇仰艺术家,从而沦为普鲁斯特所说的艺术上的偶像崇拜。宗教意义上的偶像崇拜指的是对宗教某一面的过分执迷,——有时是某一神像,有时是一条特别的戒律,或是某一本经书——,凡此种种,都使得我们偏离甚至大悖宗教的内在精神。

普鲁斯特认为在艺术中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艺术上的偶像崇拜者一方面对艺术中被物化了的那一面崇奉有加,另一方面对艺术的内在精神则又置之不理。比如,他们会对某位大画家笔下的乡间景色大为倾倒,误以为那就算是对画家的欣赏了。他们紧盯着画中之物不放,却全不顾画的内在意蕴——而普鲁斯特审美立场的核心却见于这样一句话:“一幅画的美并不取决于它画的是什么东西”,此话言简意赅,大可回味。

普鲁斯特曾批评他的朋友孟德斯鸠(此人出身贵族,是个诗人),说他是个艺术上的偶像崇拜者,因为每当在现实中正巧撞上了什么画家笔下出现过的东西,他便兴致高涨。要是看见一位女子穿着一件衣服与巴尔扎克笔下卡迪央公主(《卡迪央公主的秘密》女主人公)的穿着很相像,没准他会兴奋得大呼小叫,虽说那衣服不过是小说家的想象。说此种莫名的兴奋是艺术上的偶像崇拜,何以见得?——因为孟德斯鸠的兴奋与对衣服的欣赏了不相干,完全是出于对巴尔扎克名声的崇拜。他根本说不出自己对这衣服喜在何处,未接受巴尔扎克审美视界中的法则,也未从巴尔扎克对具体对象的赏鉴中领会到什么一般性的教益。所以一旦眼前是件巴尔扎克从未描绘过的衣服,孟德斯鸠的问题就来了,也许他会看都不看一眼,而换了巴尔扎克或是一个具有巴尔扎克式眼光的人,则必能品出每件衣服各自的妙处。

症候之四:忍不住要买本《重现的美食》

食物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扮演了不寻常的角色,这些美食普鲁斯特写来如数家珍,书中的人物吃来也是津津有味。凡经他品题者,读者便难以忘怀,我们可以举出乳酪泡芙、青豆沙拉、杏仁鳟鱼、烤红鲱鱼、海鲜炒饭、黑奶油煎鱼、牛肉烤盘、白沙拉酱羊肉、俄式炒牛肉、文火蒸桃、覆盆子奶冻、玛德莱娜小甜饼、杏子派、苹果派、葡萄干蛋糕、巧克力酱、巧克力泡芙,等等,等等。

普鲁斯特笔下人物享用的这些美食令人垂涎三尺,我们平日所食则常令人觉得索然寡味,两相对照,我们心痒难熬,恨不能亲口尝它一尝。当此之际,我们也许禁不住想去买本图文并茂、铜版纸精印的《重现的美食》回来瞧瞧,这本食谱由一巴黎名厨编写,初版于1991年(出这本食谱的公司还出过一本同属实用类型的书,名为《莫奈的美食札记》),其中详述《追忆逝水年华》提及的每一种美食的烹饪之法。此书或可令任何够格的厨子对伟大的小说家肃然起敬,没准还能由此对普鲁斯特的艺术获得更近切的了解。别的不论,此书在手,普鲁斯特迷们便可如法炮制,不走样地做出一份巧克力奶冻,与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叙述者家中为他奉上者,并无二致。

弗朗索瓦丝巧克力奶冻

配料:巧克力一百克,白砂糖一百克,牛奶半升,鸡蛋六只。

做法:牛奶煮沸,加入已碎为小块之巧克力,以木勺搅拌,令其慢慢融解。白砂糖与鸡蛋搅打至发泡。烤箱预热至一百三十度。

待巧克力完全融解,倾入鸡蛋、砂糖,用力快速搅拌,然后以滤网过滤。

滤后倒入径可八公分之蛋糕模子内,装双层烤盘中,放入烤箱,一小时后取出。冷却后即可食用。

但是一旦坐实,食谱变成实实在在的甜品,在我们品尝所谓弗朗索瓦丝巧克力奶冻之余,或许会回过头来想,做这甜点乃至编撰《重现的美食》,当真算是对普鲁斯特表了敬仰之心?此举是否正落入了他让读者深以为戒的“艺术上之偶像崇拜”的陷阱?普鲁斯特或许并不反对出这么一本本于他之小说描写的烹饪书,问题在于他希望此种书当取何种形式。若接受他对艺术上之偶像崇拜的批评,则我们当能明白,他小说中具体写到的美食与它们所传递的内里的气息,完全是两码事。这内里的气息是变动不居的,至于是写弗朗索瓦丝烤制的巧克力奶冻,还是写维尔迪兰夫人待客的海鲜炒饭,那都没什么要紧——没准一碗干果粗粮、一碗咖喱菜或是西班牙海鲜炒饭与那气息倒还更相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