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面痛苦(第9/10页)

“我从不许自己因气氛不对或是什么时间之类的武断规定而受到哪怕一丁点影响。我倒是很愿意再来说说鸦片烟枪或是马来人的波形刃短剑有何用途,至于手表、雨伞之类,可说是有百害无一益,纯属中产阶级的奢侈品,我是一无所知。”

布鲁赫并非有意让众人不快,只是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做得不漂亮,担心想讨众人欢心结果却适得其反。索性让人不快到底反倒容易得多,至少是他在唱主角。假如他未能准时赴宴又被雨弄得狼狈不堪,何不干脆以攻代守,化尴尬之事为炫耀之资,宣称遇雨迟来正是他求之不得之事?

对策:一只手表,一把雨伞,外加道歉。

四号病人

她在小说中只同我们打了个照面。我们不知她眼睛是何颜色,不知她衣着怎样,也不知她的全名。我们只知她是阿尔贝蒂娜好友安德烈的母亲。

问题:像维尔迪兰夫人一样,安德烈的母亲一心想的就是在社交场上出人头地。她就盼着达官贵人邀她赴宴,却总不能如愿。有次她十几岁的女儿带阿尔贝蒂娜到家中玩,阿尔贝蒂娜无意中说起她曾好几次与法兰西银行总裁一家一同度假。几句话在安德烈的母亲听来竟如五雷轰顶:她可是从来无缘进得总裁的豪宅,巴不得有朝一日能有这份荣幸。

症状:每天晚上一同进餐,听阿尔贝蒂娜说起总裁豪宅里的所见所闻,(安德烈的母亲)不禁心驰神往,虽说脸上倒是一副无动于衷甚或不屑与闻的神情。她仿佛已置身总裁府第之中,一个个来客的名字让她兴奋无比,这些名字她几乎全知道,或是从哪儿看到过,或是耳熟能详。想到自己只能于遥想之中亲近这些显贵之人,她不免有几分气沮。她就总裁府中的细节问来问去,问时撇着嘴,神情冷淡倨傲。阿尔贝蒂娜所说的一切令她因自己社会地位之无足轻重大为不安,她简直没了自信,若非借着呼喝管家摆摆威风,真是难以回到“生活的现实”。她吩咐管家道:“告诉大厨,豆子烧得不烂。”——抖抖威风,她总算找到了一点平衡。

这点平衡只能靠迁怒厨子,厨子得为那些豆子负责,他的主人在小说里只走了个过场,他更是连露个面都轮不着。我们该叫他吉拉德还是图埃尔?他是什么地方人,布列塔尼还是朗盖道克?他是在哪儿学的手艺,银塔餐厅还是伏尔泰咖啡馆?这些问题颇有趣,不过我们最该一问的却是,法兰西银行总裁未邀他主人一起度假,主人何以要拿他问罪?豆子何辜,竟要为女主人上不了贵人邀请名单担干系?

无独有偶,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以同样荒唐无理的方式给自己找平衡。公爵夫人的丈夫是个登徒子,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公爵府里有个叫普赖恩的男仆,正与一年轻女子热恋。那女子在另一大户人家做工,也是个仆人,二人休假日不一,一同休假的日子百不遇一,所以难得见面。这一日,总算等到见面的机会,不想恰遇一位叫德·高齐的先生来公爵府与夫人共进晚餐。德·高齐先生是个打猎好手,席间说要将在自家庄园打下的六对雉鸡送夫人为礼。公爵夫人连忙道谢,称高齐先生实在是慷慨,不过既已受此大礼,不好意思再劳他遣人送来,故她坚持要让自己的仆人普赖恩去取雉鸡。德·高齐先生对公爵夫人之礼数周全、为人着想,留下深刻印象。哪知公爵夫人如此“仁慈”另有缘故:她的惟一动机便是不让普赖恩如约与心上人相会,旁人甜甜蜜蜜反证的是她与美满姻缘之无缘,坏了他人好事,也算让她找到那么点平衡。

对策:放仆人、厨子、还有那些豆子一码。

五号病人

夏尔·斯万:此人曾受邀与总统共进午餐,威尔士王子的好友,最风雅的沙龙里的常客。漂亮、富有、聪明,有那么点天真,还是个情种。

问题:斯万收到一封匿名信,称他的情人奥黛特过去曾与无数男人鬼混,且时常出入妓院。斯万心烦意乱,苦想何人如此歹毒,会给他写这么封信。他注意到信中提到的一些细节,猜想写信者必是他认识的某个熟人。

症状:为了找出作案之人,斯万将他的朋友一个不漏,挨个想来:德·沙赫吕先生、劳梅亲王、德奥尚先生……想来想去,终不能相信这封信会出自其中任何一人之手。再无怀疑对象了,他又倒过头来,在心里将众人再重新掂量,这一想又觉事实上他认识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干出这等事来。他该怎么想?他该如何评价他的朋友?这封折磨人的信逼着他去寻求对人更深一层的理解:

这封匿名信证明,他认识的某个人确能干出这等叫人不齿的勾当,但人心难测,阴暗的念头往往蛰伏于内心深处,他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怀疑某类人,而将另一类人排除在外。冷漠的人做得,一盆火似的人就做不出来?布尔乔亚做得出来,艺术家就做不出?下人做得出来,贵族难道就做不出?要判断一个人,我们该采取何种标准?说到底,在某种情形下,他所认识的人谁都有可能做出这等下作勾当。那么他该和他们都断绝往来?他越想心里越乱,频频以手加额,要不就掏出手帕擦拭镜片……最终,他还是继续和被他怀疑过的那些朋友见面来往,握手寒暄,但现在纯粹是出于礼貌了,——既然他们当中每个人都有可能曾想将他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