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面痛苦(第7/10页)

外祖母拗不过名医这番大道理,硬撑着下了床,让外孙陪着,步履蹒跚走到香榭丽舍大道,名曰呼吸新鲜空气。不说也能猜得到,如此“散步”要了她的命。

服膺普鲁斯特的人还该不该去看医生?马塞尔毕竟有个医生父亲,还有个医生弟弟,到临了对医生这个行当不免闪烁其词,甚至宽厚得令人生疑:

“相信医生自是愚不可及,然而如果不信医生,那就比愚蠢还愚蠢。”

普鲁斯特这套逻辑给出了如何找到好医生的妙招:本人也屡为疾病所苦的医生方是好医生。

以普鲁斯特遭受的不幸之深之巨,我们对他的见解似不应有半点怀疑。的确,我们应将他经历的磨难视为他的洞察力的最好的前提条件。普鲁斯特的情人在安提比斯海滨飞机失事,司汤达一再陷入无望的单恋,尼采形同社会弃儿,甚或遭三尺童子奚落……凡此种种,正可确证他们的智识不容置疑,毫无假借。给生存的意义留下深刻证言的,并非事事如意,容光焕发之人。就通常的情形而论,这一类的知识似乎专门留待遭逢巨大不幸的人去发现,而这是他们能从人生得到的仅有的恩宠。

但是且慢一厢情愿,将受苦受难想得过于浪漫,我们应该知道,受苦受难本身并非必然就会引出真知灼见。不幸的是,失恋之事许多人都曾经历,写出《追忆逝水年华》的则仅普鲁斯特一人;尝过单恋滋味的人不在少数,却无几人写得出《论爱情》;被社会遗弃的人并不鲜见,《悲剧的诞生》却难得一见。许多人患上梅毒,痛苦不堪,却没几个人写得出《恶之花》,他们只会用枪把自己结果了事。关于痛苦造就人,最可取的说法也许是,痛苦通向了种种可能性,激发起我们的智慧和想象力去探究人生的奥秘。这样的可能性就在我们身边,可惜大多数人不是视而不见,便是拒而不纳。

我们是否还有其他选择?纵使没有写出煌煌巨著的雄心壮志,我们是否也能学会从痛苦中有所收获?哲学家总是关注如何追求幸福,然而于痛苦中学会自处,学会如何超越不幸,似乎才是更值得称道的智慧。不幸不期而至,频频降临,果能学会面对不幸,对我们寻求幸福,一定大有裨益。普鲁斯特终日与病痛相伴,于此自然别有会心:

“完整的生活艺术,在于对让我们陷入痛苦的个体善加利用。”

这样的生活艺术有何具体含义?如果你服膺普鲁斯特,那它首先就意味着更好地理解生活。痛苦让人疑惑丛生,不得其解,我们不解恋人何以弃我们而去,不解宴客名单上自己何以被排除在外,为什么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为什么花粉飞扬的春天就不能到户外逍遥漫步。辨明种种不适由何而来,并不能奇迹般消除我们的痛苦,但由此我们却可向康复迈出重要的第一步。进而我们还可知道自己并非惟一遭受诅咒之人,意识到痛苦的边界在何处,了然痛苦的后面藏着什么样的逻辑:

“当痛苦转化为思想的那一刻,痛苦加于我们的影响即随之减轻。”

可惜更常见的却是相反的情形:痛苦并未升华出思索,令我们对现实有更多了悟,反倒将我们推向另一面。我们对现实仍是一无所知,反为更多无谓的幻想左右,较之未尝痛苦之时更加丧失活跃的思想。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尽是这类可称之为“糟糕的受苦者”的角色,这些苦命人或是遭情人被叛,或是社交场上失意,他们因自感不够聪明而痛苦,因社会地位不如人而伤心,可是没一个于自己的痛苦中学得半点有益的东西,他们的回应之道是怀疑一切,处处设防,变得傲慢虚矫、冷漠无情、暴戾乖张。

这么说并不有失公允,我们可以从小说举出许多这样的糟糕的受苦人的例子。不过我们也不必责之太过,且以治病救人之心,看看普鲁斯特笔下人物特有的防范心理由何而来,给出些建设性的意见。

一号病人

维尔迪兰夫人:中产之家,沙龙女主人,其客厅是高谈艺术、政治之地,座中常客她称之为“小圈子”。极易被艺术打动,然当被优美音乐征服之时,却会感到头痛,有一次因大笑导致下颌错位。

问题:维尔迪兰夫人一生致力于社交场上地位的提升,却发现她最想结识的那些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显贵家族的宴请名单上不见她的名字,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宴上她受冷落,她自己的沙龙里来的则都是与她同一社会阶层的人,而且法兰西共和国总统一次也没邀请她到爱丽舍宫共进午餐——总统倒请过在她看来身份比她高不到哪儿去的夏尔·斯万。

症状:维尔迪兰夫人对其处境甚为苦恼,却不见于形色。她公然宣称那些拒不邀她赴宴或不肯在她沙龙露面的人都是些“无趣的家伙”,甚至总统于勒·格雷维,她也说是“无趣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