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6页)

罗伊写了第二部小说,花费了很多心血,并且从前辈作家给他的指点中得益不少。罗伊早就和一家报纸的编辑取得联系,好几位老作家理所当然地应他的要求为这家报纸写了他的这部作品的书评,内容自然都是捧场的言论。他的第二部小说是成功的,但并没有成功得足以引起他的竞争对手的猜忌。实际上,这部作品正证实了他们的疑心,他决不会写出什么惊人之作。他是一个大好人,不会拉帮结派,不搞这类活动。既然他决不会爬到妨碍他们自身发展的高度,他们倒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些人,回想起自己当时所犯的这个错误,只好苦笑一声。

但是,如果有人说罗伊自命不凡,那他们就错了。罗伊始终十分谦虚;从年轻时候起,这就是他最可爱的性格特点。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他总这么告诉你。“我把自己和那些文学巨匠一比,我压根儿就不存在。过去,我还总想有天我会写出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但是现在我早就死了这条心了。我只希望人家说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工作我倒确实做的。我从不让自己的作品有什么粗疏草率的地方。我觉得我能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也能塑造一些使人感到真实的人物。说到头,布丁味道的好坏,一尝就能知晓。我的《针眼》在英国销售了三万五千册,在美国销售了八万册。至于下一部小说的连载版权,我得到的稿费是我至今拿到的最大一笔数目。”

他直到今天还给为他作品写书评的作者写信,感谢他们对他的赞扬并请他们去和他一起吃午饭。如果不是谦虚又能是什么样的美德促使他这么做呢?而且不仅如此。当有人对他的作品写了一篇尖刻的评论文章,而罗伊不得不容忍一些十分恶毒的毁谤时,特别在他已经负有盛名之后,他不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耸耸肩膀,心里暗暗咒骂着那个不喜欢我们作品的恶棍,然后就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他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却总要给那个评论家写一封长信,信里说他很遗憾对方认为自己的书不好,不过书评本身写得倒很有意思,而且如果他可以冒昧地说一句,那篇文章表现出作者极高的批评眼光和文字修养,因而他感到非得给他写这封信不可。谁都不像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提高自己的水平,他希望自己还能继续学习。他实在不想惹人讨厌,不过假如对方星期三或星期五有空的话,是否可以上萨伏依饭店去和他一起吃午饭,谈谈究竟为什么觉得他的这部小说如此糟糕。谁都不像罗伊那么善于叫上一桌丰盛的饭菜。一般说来,等那个评论家吃了五六只牡蛎和一块小羊的里脊肉后,他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也一块儿咽下肚去了。因而等罗伊的下一部小说出版的时候,那个评论家看到这部新作有了极大的进步,这当然是理想的应该得到的结果。

一个人一生中必须应付的一大难题就是应该如何对待下面这种人:他曾经一度和他们关系密切,而他对他们的兴趣在一段时间后淡漠了。如果双方在社会上的地位都很平常,这种关系的中断往往很自然,彼此之间也不会出现什么恶感,可是如果其中一方有了名望,局面就变得很难处理。他结交了大批新朋友,而老朋友却毫不放松;他忙得不可开交,而那些老朋友觉得他们首先有权占有他的时间。如果他不对他们唯命是从,他们就会叹口气,耸耸肩膀,说道:

“唉,得了,我看你也和别的人一样。现在你成功了,我早该料到会给你甩了。”

如果他有勇气,当然他巴不得这么做,可是他多半没有这种勇气。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一个朋友要他星期天晚上去吃饭的邀请。冷冻的烤牛肉来自澳大利亚,中午烤得过了火,这会儿冻得邦邦硬。勃艮第红葡萄酒——哎,干吗叫它勃艮第呢?难道他们就从没有去过博恩,住过邮政饭店吗?当然,老朋友聚在一块儿,谈谈从前在一个阁楼上同啃一块干面包片的美好时光是很快乐的,不过你一想到自己眼下坐在里边的这间屋子何等近似一个阁楼的时候,你就感到有点儿困窘。当你的朋友告诉你他的作品没有销路,他的短篇小说也找不到地方发表,而剧团经理对他写的剧本连看都不想看上一眼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局促不安。而当他把他的剧本和正在上演的那些东西(这时,他用责怪的目光瞅着你)加以比较的时候,那可当真似乎有点儿叫人难堪。你很狼狈,只好把目光转向别处。你夸大其词地讲述自己曾受到的失败,好让他明白你在生活当中也经历过艰辛。你尽量用不足挂齿的口气提到自己的作品,却有点儿吃惊地发现你的主人对你作品的看法竟然和你没有什么两样。你谈到读者大众的变幻无常,好使他在想到你的名望也不会持久的时候心里得到安慰。他是一个友好而苛刻的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