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丝的必死(第7/9页)
总而言之,自我不再能是“与人类脱离”的避处,甚至恰恰相反,以至于对于阿涅丝而言只有一种脱离人类,“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的真正办法:那就是与她自己决裂,废弃定义她那个自我,使她变得可见、可确认、可命名,使她成为别人的同谋,痛苦地成为别人所折磨的那一切。如果说洛拉是捍卫自我的斗士,那么阿涅丝可以说是自我的叛离者。
因此,尽管这姐妹俩具有某些相近的特征,也会经历某些相近的场面,可是她们之间的对立使得这些相似之处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此,尽管姐妹俩都有戴墨镜的习惯,对于洛拉来说,她戴墨镜是为了增强她那张脸的存在,而阿涅丝则完全是为了隐藏或是为了抹去那份存在。还有那两个非常色情的场面,洛拉和阿涅丝都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并且被他们脱去衣服。洛拉的这个场面发生在地铁的过道里,两个流浪汉抓着她的手,撩起她的裙子,让她在行人中跳舞。阿涅丝的场面发生在饭店的房间里,鲁本斯和他的朋友分别站在她的两侧,看着她镜中赤裸的身体。这两个场面的相似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其中蕴含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地点(一边是喧闹的公共场所,而另一边是私密而安静的)、色彩(滑稽的和静默的),尤其是两个女人的态度:洛拉张开双臂,冲着人群微笑;阿涅丝则护住自己的乳房,无动于衷地望着镜子,其他什么也不看。
姐妹俩还都有一个胜过任何言语的手势。在洛拉这里,是将双手放在胸前,然后向前掷出,与在她之前的贝蒂娜·冯·阿尼姆一模一样,这是“不朽欲望”的具体表现,也就是说是存在的扩张,是将她的自我扩大到超过她自我的无限之中;就好像她通过这个手势是要胜利地展现她的面孔,并且扫清眼前一切有可能出现的障碍,就像她是在用手推开世界的另一面,从而减轻她的自我,让她的自我展翅飞翔。(引导阿涅丝死亡的那个意图自杀的年轻姑娘也有相似的手势,“站在马路中央,(……)张开双臂,仿佛在跳芭蕾。”)至于阿涅丝,她在跳舞的时候也有着同样的舒展双臂的动作,可是她伸出双臂后立刻就在面前交错开去,遮住自己的脸。鲁本斯在这个动作中读出她的羞耻心,读出她避开目光和与外界割断联系的愿望;我们也可以这样看,但对于阿涅丝来说,这也许仍然是同一回事,她折回自我,抓住自己的灵魂,并且保持灵魂与身体的对立,仿佛如此牢牢抓住就可以不再飞走。这个手势,我们可以称为阿涅丝必死的手势,它表达了一种拒绝,拒绝自己的形象,拒绝穿越自己的界限,更表达了一种自我消失的欲望。
因为消失是阿涅丝一生的追求,就如阿涅丝的父亲在撕毁平生那些照片时一样,父亲也是要消失,死后不再为任何人所见。自我的消失,“灵魂”的消失,她身上一切残留的田园牧歌的痕迹的消失,不朽欲望的消失。与用“加法”努力培植自我特性的洛拉正相反,阿涅丝用的是抛弃的方式,使她的自我越来越稀薄,减掉身上以定义她的名义使她看上去像所有人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脱离他们,就是将自己减到最少:不再有名字,也没有脸,没有任何手势,不再从自己的形象中认出自己。
阿涅丝的这种方法让人想起瓦雷里笔下的自恋男子,他在喷泉池中惊异地看到“那位先生”,宣布自己与他毫无共同之处。这种自我的陌生感以及偶然特性将瓦雷里的自恋与纪德式的自恋区分开来,瓦雷里的自恋表现为对任何特性的拒绝,通过一种系统化的消失:“他说话的时候,(泰斯特先生)从来不抬起手臂或伸出手指:他早已杀死了他的傀儡。”
但是阿涅丝与瓦雷里的相似之处也仅限于此。如果说瓦雷里的减法意在缩减那个“偶然”的自我的领地,那只是为了更好地让位于另一个自我——突出于前一个自我之上的纯粹的意识,另一个自我不会接受前一个自我强加于它的狭隘定义,因为它觉得自己是“没有脸、没有根的存在的直接而相像的女儿,所谓的根不过是宇宙的企图所起的作用罢了……换句话说,对于瓦雷里来说,逃离自我是通过上层建筑来实现的,是思想上的行动(甚至是构成性的行动);如此脱离尘世,并且宣称自己无边无际,因为对于它来说自己的消失也是不可想像的。在瓦雷里对神话的诠释中,最终自恋先生为了搅乱喷泉池子里的水从中找到自己不朽的存在,于是在自己的倒影中沉没。
阿涅丝的幻觉则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当然,通过洗去“自我的肮脏”,她的确感到自己得到了解脱:而一减再减最终的结果导致为零。但是她的解脱更为激进。和她的自我一起消失的是她不朽的欲望,还有所有一切将她和她的同类联系在一起的仇恨或是统一。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再能拴住她了,因为没有任何东西继续存在,除了“时间的声音和天空的蔚蓝”。安宁不是来自于尘世之上,不是回到自我。它只是简单地放下武器,然后消失:是承认自己的必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