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12/14页)

“娃啊——我苦命的娃啊!”

“你给娘说说,你这到底是咋了呀——我不让你们出去你偏不听话偏要跑出去哟,你们到底图个啥嘛?”

“昨个下半晌你不是还活脱脱的一个人么!”

“你快给娘起来唼,睡在地上多冻哟……你倒是吭一声唼……我的娃娃……”

十七

鸡瘟和烂蹄疫在我们村泛滥成灾时期,秀明跟串串的关系正好变得更加稳固和融洽了。

这些日子里,秀明再没听到糜子那种幽忧的让死人都感到不安的歌声,在院里响起,她也不止一次对根本看不见的糜子唠叨着,让死人放宽心,因为串串这丫头越来越懂事了,她们俩一定能过得好的。这样说了,秀明又担心会引起死人的误解和妒忌,急忙又自言自语,她让糜子有空就给娃娃托个梦,这样她们娘俩就能在梦里见面了。不过,秀明又不止一次地叮嘱糜子,千万不能吓着串串了,因为她知道串串再也不能经受任何的惊吓了。

串串也从来没有对秀明说起过自己做梦的事,好像来这里之后,她从来也没有梦见过糜子。她也不再当着秀明的面,在自己的手指上没完没了地缠绕那根蓝色的尼龙绳子,而是将这根绳子同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黑绒鞋都深藏了起来,有时连她都快记不起来,自己还珍藏着这两样东西。实际上,珍藏遗物和默默怀念,已经完全取代了先前的那种失去亲人的痛彻感和忧伤了,细水长流式的平淡生活,反倒让这个丫头从死亡的阴影中慢慢地解脱出来,并学会了怎样对待活着的人。

串串的话明显比以前刚来时多多了,姨呀姨呀叫得很亲,家里的杂务串串基本上都参与进去,洗洗涮涮打扫院子生火做饭忙里忙外,这些事情串串总是抢着去做,而且,秀明发现,串串每做一件事情,都有条不紊很有耐心。

特别是有好几次,赶上秀明让开镰帮拉出去开会,等会刚一结束,秀明急忙跑回家,生怕串串一个人在家担惊受怕。没想到,秀明急匆匆赶回来一看,串串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还晾好了开水。串串在门口替秀明掸掉身上的灰尘,秀明还没进屋坐下来,串串又把淘湿的洗脸毛巾递上来,让她好好擦擦脸——秀明的脸总是被开镰帮们涂得乱七八糟的,简直像戏里的花脸。秀明擦脸的工夫,串串又把晾好的开水端过来让她喝。秀明心里一阵泛酸,眼泪止不住淌下来。秀明把串串揽过来,一遍一遍轻轻抚摸着串串的肩膀和脊背。这种时候,串串也不吭气,默默地接受着秀明母亲般的爱抚。通常这种时候,屋里很安静,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两个女人就这样相依为命地呆在屋子里,暂时忘却了外面的喧嚣和时事纷扰。这时候,旁人若是猛不丁走进来,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对母女关系好得足以让所有人羡慕了。

串串到来没多久,昔日这个一度沉寂没落的家院,又一天天有了生气,有了说说笑笑的声音,有了母女般行影不离的清晨和黄昏。尤其是,秀明开始一心一意地关起门来教串串识字算术以后,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现在,秀明只当串串一个人的老师。她每天晚上至少保证给串串上三到四个小时的课,秀明把之前藏在咸菜缸里的几本语文数学书都一一找了出来,她自己又根据回忆编好了一本教案,又用家里多余下来的糊窗户的白纸,给串串订了两个很厚的本子。这样,串串学习的事情就在这个小院里悄然进行起来,谁也不可能知道。除了秀明外出挨斗之外,串串的课几乎一天也没有落过。秀明还教会了串串唱十几首好听的歌子,有几首还是苏联歌曲。秀明发现串串唱歌时也很用心,而且嗓音很甜美。

有时候,秀明教着教着,会忽然想起来过去自己在学校的教书生活,想起那些依旧清晰如昨的学生娃娃的面孔,想到他们如今跟一群没人放的羊一样,到处乱跑,终日无所事事,或者,整天跟在一伙开镰帮的屁股后面,干着跟他们的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勾当。秀明真的感到痛心疾首。她实在为那些娃娃惋惜,但她不知道这种情况究竟会持续多久。这样想的时候,红亮的影子又总会在秀明的眼前晃动。

秀明在白天做了个梦,竟梦见了红亮。红亮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她喜出望外地迎出去,久别重逢让她激动得直掉眼泪。可她却看见红亮的后面跟着一伙人,他们胳膊上都戴着鲜红的袖箍。秀明说:“红亮啊,我的娃儿,你可算回来了!”可没等秀明把话说完,红亮突然用力一挥手,他身后的红袖箍们就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就把秀明高高地架起来拖到门外。红亮说:“今天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爹!”秀明傻眼了,急得哭了,却没有眼泪。秀明没想到红亮会这样质问她,她整天盼星星盼月亮,没想到最终却盼来了这个结果。红亮又说:“你这个狐狸精别想再藏着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尾巴也该露出来了。”秀明说:“红亮你这样说我,到底还有没有良心啊。”红亮冷笑着回答:“良心!啥是良心,我现在只想报仇雪恨!”然后,红亮就命令那些红袖箍们把秀明的衣服扒光,然后他们拖着她,精赤白溜地走过每一天街巷,路边的人朝她身上不停地吐唾沫扔石头,还拿鞋底抽她。秀明嗓子都喊哑了,在梦里没有人来帮她,他们要把她投进罪恶的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