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10/14页)
三炮的大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了一会儿,他也觉得蹊跷。最初他怀疑是那些饲养牲口的村民,因为对他的“三炮法”心存不满,所以事先给牲口动了什么手脚,才导致这种荒唐的事情接连发生的。但是,等三炮领着牲口把势对那些肇事的骡马进行了细致地察看之后,才发现牲口的蹄肘早就肿胀不堪了,特别是蹄子的底端、蹄壳上缘和蹄缝里,都有不同程度的裂口和烂伤,那些地方还不停地流着腥臭的白脓和血水。几乎所有牲口都出现了这种可怕的烂蹄疫,它们一瘸一拐,行动艰难,而脾性又变得火暴、多疑,动不动就会受惊,彼此又咬又踢,咴咴长嘶,弄得大伙都不敢轻易靠近。
果然,没出一个礼拜,我们村里就死掉了七匹骡子和三匹儿马,还有一头身强力壮的小叫驴。它们死的时候都非常痛苦,死之前就不吃草也不饮水,侧躺在地上狠命地蹬着蹄腿,浑身抽搐不止,眼圈始终泪汪汪的,肘部的肌肉早已稀烂如泥,烂蹄子像刚刚从滚烫的油锅里捞出来一般。那些脑子空(聪明)的人纷纷猜测,是关在牲口棚里的人屙下的屎尿变异有毒——当然其主要原因是,被关押的人的思想里本来就有毒——才让这些可怜的牲口感染发病的。
这种时候,大伙又开始在一个个不眠的长夜里,默默怀念虎大在的那些日子了。即便虎大身上有千错万错,毕竟虎大在的时候,能镇住这个村子,灾害不像现在这样,有恃无恐频频发生啊。三炮倒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慌张,相反,他镇定地对大伙解释说,烂蹄疫没什么可怕的,只要尽快将尸体处理掉就没事了。于是,他派人连夜在地里挖了一个大坑,掩埋了这些可怜的半死不活的牲口。
偏偏这时,哨望亭的把守们又发现了庄稼地里的新情况:原本属于我们羊角村的庄稼地里,到处都是外面来的人。这些外人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个眼放绿光,走起路来左摇右摆,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条空麻袋,他们像一群饿疯的麻雀,顷刻间扑满了干燥的稻田。这些人用手不停地捋那些沉甸甸的稻穗,捋满一把塞进麻袋里,再接着捋下去。有的甚至直接把稻穗头揪下来了,他们完全不顾,手掌被稻穗的锋芒刺刮得鲜血淋漓。
哨望亭的人终于回过神来,知道地里的这些黑压压的家伙都是跑来抢粮食的,把守们开始扯着嗓子朝这些外村人喊话,劝他们赶快离开。但是,已经毫无用处了,抢收的快乐使人们忘乎所以勇往直前。把守们只好向天空开枪,枪声有气无力地在天地间回荡着,除了惊吓起一群早吃得肚皮溜圆的麻雀乱飞乱撞了一阵之外,根本没能引起那些外来侵略者的足够注意。恰恰相反,这几百号人像排列整齐的巨大的蝗虫,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和不怕牺牲的胆量。他们所走过的地方,稻穗全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了。
消息迅速传到三炮的耳朵里。三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秋收这件重要的事情。三炮破口大骂:
“强盗!狗日的尽是些强盗!”
三炮恶狠狠地说:“我们羊角村的粮食,就是喂麻雀,就是烂在地上,旁人也休想吃上一颗。”
按照三炮的指令,最先奔赴到地里的,都是些年轻的开镰帮。他们排成弯弯曲曲长蛇一样的队伍,手里捏着棍棒锹把,嘴里喊着响亮的口号:反击侵略、保护家园。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夜色弥漫的街巷,一个个迈着稳操胜券的坚定步伐。
那时,寡妇牛香正坐在院子里,她刚搓完了当晚的第十一根草绳子,就听到了外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年轻的开镰帮们信誓旦旦地喊出的略显稚嫩的口号。她的两个小娃子也有点跃跃欲试,他俩很想到门外去看看热闹。但是,娘亲不露声色的样子,让他们预感到外面将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这时牛香忽然想起来她的另外两个离家出走的儿娃。她之所以想起他们,不是因为内心的思念和愧疚,而是不想看到或听到,他俩也像外面的那些不知轻重年轻人那样,整天让一个杀猪的屠户挥来喝去,为虎作伥。
我们村的开镰帮们,显然低估了地里那股侵略者的力量,双方在稻田里相遇之后,立刻就剑拔弩张了。可是,一旦彼此交起手来,羊角村的年轻人才知道这些强盗全都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像变魔术一样,从身边宽大的麻袋里掏出镰刀斧头来,这些东西的锋刃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敌我见面,分外眼红,短兵相接,刀砍斧剁,地里顿时血肉横飞。杀急眼的人在夜色中变得跟魔鬼一样狰狞,嗷嗷嗥叫,前面的一批刚刚打退下去,后面的一拨紧跟着就冲上去了,阵容也由开始的顽强对抗,转变成大规模的包围漩涡,喊杀声此起彼伏。大片大片的稻子被踩成平地,数不清的谷粒深深地钻进泥土里,稻秸上洒满了斑斑血迹,纵横交错的干涸的渠沟,也变成了暂时隐蔽和藏身的有利战壕。远处的哨望亭上偶尔放出几声冷枪,子弹擦着人的头皮呼啸而过,结果打中的往往都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