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21/28页)
朱队长已经急不可耐地站起身,他伸手拿过自己立在桌边的步枪。
“时候不早了,别扯淡了,我们还得赶回去复命呢!”朱队长谨慎地朝窗外看了看。“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我们不能久留啊!”
苟文书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朱队长已经推开门率先走出了房子,暮色中攒动着黑压压的东西,像一群不安的毒蜂随时会朝他俩扑上来。苟文书心里一阵发虚。自从他奉命到我们羊角村工作以后,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庞大的阵势。往出走的时候,他的小腿肚子不由地一阵乱颤。
事实很快就证明,有不少于三分之二的村民坚决反对在我们羊角村枪毙虎大。理由苟文书事先也能想到,但他没有料到大伙的情绪会如此高涨。我们村里一大批人对虎大的敌视和仇恨,远远不及大伙坚决维护羊角村从来没有公开枪毙过一个犯人或是一条狗的事实。
当朱队长当众宣布了上面的决定时,大伙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人群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立刻冲到最前面替虎大喊冤叫屈,他们口口声声叫嚷着,虎大过去给我们村立下过赫赫战功,没有虎大就没有大伙的今天;更重要的是,在我们羊角村枪杀一个人是史无前例的,这种事情即使在战乱年月也很少见,大伙无不担心虎大的鲜血会玷污土地爷的清白,从而造成类似粮食减产女人不孕和其他不可预测的灾难;人们还普遍认为,射击虎大的枪声,会给我们这个小村子带来永久而又不祥的征兆;也有人根本不愿意动任何脑筋,只是顺手抄起场院里的木棍和砖头,跃跃欲试地扑到前面来,但面对民兵们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时,他们还是不无胆怯地畏缩和停滞不前了。
而在场的女人里,有一多半都为这个突兀的决定感到震惊了。她们中很多人过去都跟虎大有过一腿的,有的大概是正在玉米沟里猫着腰薅草时,让虎大突然从后面跑来,按倒在地强行占了便宜,此刻却完全忘记了过去受过的耻辱,一股脑地回想虎大的种种好处,想到虎大睡了她们之后,又总是暗渡陈仓地多分给了她们一些粮食,使她们的儿娃不至于饿死。如今一旦想到,虎大就要被民兵拉去挨枪子了,她们就伤心得想死,俗话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虎大若是没了,她们像是会统统变成可悲而又可怜的寡妇——如果可能的话,她们甘愿替虎大受刑。在我们村这些女人看来,虎大即便有罪,也绝不是十恶不赦的那类。所以,一时间女人们的哭号铺天盖地而来,而哗哗流出的泪水比此刻天空中落下的绵绵秋雨还要汹涌;男人们当然不会轻易为虎大落下一滴泪,可他们的身上也被旁边站着的痛哭的女人弄得湿漉漉的,心里同样感到非常难受。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新的情况,有一群年龄在六、七岁到十一、二岁之间的娃娃突然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这些娃娃全都是冲虎大来的。他们一个个扑通扑通全部跪爬倒在虎大脚下,淅沥哗啦流淌出虔诚又善良的鼻涕和眼泪,这使得他们的小脸蛋发出亮晶晶的红光。娃娃们跪在人群前面,哇啦哇啦哭号,嘴里干爹干爹地叫个不停。这情景恐怕连虎大自己也被怔住了,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羊角村乃至附近的村庄,认下过多少个这样的干娃子和干闺女了。现在,只有一样事可以肯定,那就是虎大认干亲的时候这些娃娃都很小,有的可能还呆在娘亲的肚子里,没有来得及出生呢;还有一些必定跟虎大有着某种割舍不开、千丝万缕的私密联系,这种联系甚至直接涉及到了人类的基因和血缘关系,也许只有娃娃的娘亲们最清楚不过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虎大面前忽然跪下来这么一群可怜兮兮的娃娃,场面便显得空前壮观,叫人感到无比激动和难受。在场的有相当一部分人,立刻露出羡慕的眼神,发出一阵愚蠢的不明事理的唏嘘。大伙觉得一个人来世上走一趟,临了,会有这样的阵势也是难能可贵啊!这起码说明,人家虎大没有白活这一世啊。虎大始终像战斗英雄那样豪迈,拼命地冲娃娃们点头微笑致意。他极力张大嘴巴喊着(生怕旁人听不清似的):
“娃娃们都起来吧,干爹没事,干爹还好好的,你们都不许哭哦!”
然而,虎大愈是这样说,娃娃们就愈加伤心难过,痛哭不止。一双双眼睛汹涌地流出懵懂无知的眼泪。而这些眼泪仿佛又具有非常强大的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和杀伤力,一时间几乎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眼水最终导致了一片汪洋的骚乱,大伙似乎忘记了前面的枪口正黑洞洞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或脑门,他们不管不顾,奋勇向前,用他们的身体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虎大和身边的几名看守民兵完全被包围住了,激情澎湃的人群像泛滥的河水,一下子就将虎大他们推上了风头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