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20/28页)

负责指挥押送任务的民兵队长,是个白胖子,个头矮小到让人吃惊的程度,他的眼睛只有黑豆粒那么大,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分别朝左右偏见地翘起,一只天生的酒糟鼻子,时不时泛着暧昧的红光,模样如同一只肥硕的仓老鼠,又像是被缩小了的苏联电影里的酒鬼。而挎在他肩头的那支枪,却锃明瓦亮,枪口黑洞洞地冒着冷气,好像随时会走火。让大伙感到吃惊的不是这些,而是这种时候看上去,这位姓朱的民兵队长的身高,跟那支枪的长度几乎一模一样。这就让他的每一个举止都显得非常吃力和滑稽,就像一个半大的崽娃或侏儒非要挎着枪那样,不伦不类,又不得要领,使人不由地想上前帮他扛起那支枪来。或者,想替他做点什么才好。也许是朱连长滑稽的相貌,反而让紧张的场面显得不那么严肃了,众人一直在下面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突然,虎大老婆从人群中钻出来,她老母猪那样一拱一拱地,跟着她钻出来的还有虎大的几个丫头——其中两个年纪小一些的,不久前刚被寡妇牛香家的娃子们糟蹋过,但现在早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崽娃们一般都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她们也猪娃子般乱哄哄地扑过来,不顾民兵们的严厉威慑,一股脑围着虎大放声哭号,好像虎大已经咽气了,她们是来给爹收尸的。有人注意到,虎大眼眶里似乎也含了泪,但虎大没有让那眼泪掉下来。虎大不会轻易流眼泪的。流泪不是虎大的个性。虎大冲老婆娃娃们吼叫:

“你们号丧个球!都给我站起来滚回家去,爷们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虎大吼完又冲围观的人群扫了一眼。他那目光里像是藏着看不见的锋利无比的钩刺,稍微躲闪不及,便被刮刺到皮肤。大伙立时觉得脸面上火辣辣地灼疼,又像是被虎大猛地挥手扇了嘴巴子,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心里惶惶不安。虎大慢慢地收回目光,接着又冲在场的人说:

“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扯到你们哪一个!割断脖子不过碗大个疤瘌!”

大伙听了又是一阵骚动,再次朝后退却数步,生怕割断脖子的热血会喷洒到自己脸上,带来难以想象的晦气。此时,矮胖子朱队长已经阔步走进苟文书的办公室里,随后那扇房门阴谋地紧闭了好大一会儿。另外几个民兵依旧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监押着虎大。他们把手里的家伙对准前面的人群,捂着口罩的嘴里不时地嘟嘟囔囔,没有人能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估摸大概意思是让人群往后靠,再往后靠,好像他们面对的是一大群得了瘟疫而又无药可医的牲口。

这当间,苟文书正在跟矮胖子朱队长进行最后一番细致入微的交涉。其实,这种交涉主要是由朱队长唱独角戏,他先代表上面来发号施令,他还神态怒而不威地当面递交了一份《关于羊角村生产队干部任免的最新决定》。但是整个过程中,朱队长始终戴着口罩,说话声呜里哇啦地模糊不清,就像一条挨了主人教训却又不能大喊大叫的看门狗。在这份文件里,虎大的职务被彻底罢免掉了,而由苟文书全权接任其职。按理说,苟文书应该欢天喜地才对,可他似乎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相反,苟文书很平静地把文件看完,又很平静地将文件搁在眼前的桌子上。

苟文书一改原先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转过脸木然地对朱队长说:

“上面肯定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确确实实想调回去工作,这个决定我实在不能接受。”

朱队长努力睁大双眼——但他的眼睛即便再用力也只有黑豆粒那么大,努力在他的双瞳里显然是徒劳的——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

“同志,你最好考虑清楚——这可是上面的重大决定哟!”

苟文书沉默了一下,他的回答同样条理清晰不紧不慢:

“我当然知道是上面的决定,可我真的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把我放在这儿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希望领导们能慎重考虑我的工作安排。”

这回轮到朱队长无话可说了,但他的黑眼珠子却始终在狡猾地转动。

“我会把你的意思捎回去的!”朱队长用一根大拇指敝帚自珍地轮番刮着他那两撇胡子。接着又说:

“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解决虎大的问题吧,免得夜长梦多啊!”

苟文书不置可否地抬起眼,一声不响地凝望着窗外那片骚动的人头。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他才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觉得这种事情应该由公安和派出所的同志出面解决才对,咱们没资格这么干的。”

“你他娘的是不是还没睡醒呢,你说的那帮龟孙子早八辈子就完蛋了,他们让群众赶下了历史的舞台,现在是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