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7/14页)

等三炮再次愤怒地吼叫着,去扯红亮的头发拧红亮的耳朵时,红亮就出其不意地将手里的刀子猛地刺向三炮的小腹那里。三炮身子猛地向上一挺,蛇身样僵硬住,一动不动了。随即,红亮看见三炮用手捂着小腹,身子忽然歪斜着趴在土路上。

红亮从三炮的腿下扭曲着抽出身体,他看见自己满手都是血,那些乌黑的血比虫子爬得都欢实。红亮的手顿时树枝样地抖了起来,再也停不下来似的。那把沾了血的短刀子在手里一闪便滑在地上了。在片刻的愣怔之后,红亮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慌乱地倒退了好几步,随后转身拔腿飞也似的狂奔而去。脚步声在冬日的村街里传得格外响亮,像一通密集的鼓声不停追逐着他。红亮越是拼命朝前奔跑,就越发感觉到那种无边的恐惧一阵阵袭来,他简直害怕极了。

一连两天,秀明老师都没能去小学校教书,可红亮还是觉得日子一点儿也不好过。非但不好过,相反,好像有种度日如年的难熬。没老师来上课,学生们就在教室里猴模狗样的乱窜乱叫,快活无比。只有红亮一个人心事忡忡的样子,整日发呆。红亮的脑子里尽是鲜红鲜红的颜色在飞快地流动,飞舞。红亮听不清同学们在吵闹什么,反正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耳朵是尽是嘈杂声。他觉得一班同学都变成了茅圈里的黑头苍蝇,让人厌恶。

今天好容易挨到了放学,红亮头一个就飞奔出课堂。这时红亮才想起爹一早叮嘱他,让他放学后直接去秀明老师家吃饭。红亮的神经紧绷绷的,每过一时一刻都好像要东窗事发了。许多人都朝着秀明老师家的方向走去,那里吹吹打打的显得很乱,死了人原本该悲伤,可好像是一次盛大的聚会。红亮也踟躇地夹杂在人群里。他一时完全失去了主见,像是被街上的人你一下我下拉着,朝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去。又像是红亮带领着那些人,大义凛然,朝秀明老师家走。

来秀明老师家吃席的人群里没有三炮的人影子。这让红亮胸口那只一直蹦哒着的小兔子稍微安宁下来。爹没有工夫搭理红亮。爹忙得满地转圈,支桌子,摆板凳,端盘子,给客人添茶水。秀明老师倒是走过来一次,随便摸了摸红亮的脑壳,把他拉到一个位子上,安顿他坐下来好好吃东西。

红亮没有说话,从秀明老师的脸色上看,她似乎并不知道三炮的事。这让红亮越发感到安逸无事似的。但红亮还是会想起三炮,想起那把刀子捅向三炮时沉闷的噗嗤声,想起那晚自己惶恐无助地跑回家,怎么用清水慌乱地冲洗掉粘在手指上和脸上的斑斑血污,一切的一切都是头一次,新鲜而刺激的。

来吊唁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进帐房,找位子坐下。红亮又是一阵紧张,身体颤悬悬地抖动,刚刚收拢的小兔子,又疯野地从胸口窜到喉咙里跳个不停,好像那个血淋淋的家伙随时都会出现在大庭广众。红亮很警惕地朝四周看,朝帐房里的每一个席桌观望,并没有发现三炮的行踪。他忽然觉得心中一亮,那个该死的三炮肯定是来不了了,说不准这阵子正躺在家里,死猪样呻唤着呢,一副要放命的蠢相。这样一想,红亮情绪似乎又好了一点儿。可能……那晚他真的死了?红亮很多次都在这样想。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奇怪地蹦出几个秀明老师教过的词,比如:为民除害、死有余辜。红亮又因此变成无所畏惧的样子,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等端盘子的人把馓子蒸馍肉丸子汤,还有茶水都一股脑摆上桌面,红亮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去,有种豁出去大吃一顿的样子。可他刚刚抓过一片白面馍,头顶心猛地挨了一巴掌,吓得他连忙缩回手指。是爹,他正用眼睛不满地瞪着自己呢。

爹一把就将他从位子上拉起来,推推搡搡往帐房外去了。红亮的心都快跳出胸膛来了,心想这下无论如何逃不脱了。可是紧张了半天,爹却给红亮盛来一碗肉骨头汤,又塞给他两个软蒸馍,让红亮蹲在伙房外面的一个旮旯里吃。红亮稍微愣了一会儿,就狼吞虎咽吃起来。心里又想,管那么多呢,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等他吃完了,爹又过来叮咛他赶紧去上学。红亮终于如释重负了地打了几个饱嗝儿。他本来想说秀明老师请假,上不成课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红亮想反正爹这一两天没有工夫管他,自己干脆到外面胡乱耍一下午再回家。

屠户三炮的棉裤腰被刀子捅了窟窿,棉花从那里翻涌出来,被血洇红又变黑了,硬硬的一骨朵儿。其实,那刀尖刺进去不算太深,因为红亮毕竟还小,手上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三炮一直没有上卫生所,他身上的伤口很快就化脓了。那种腥臭的脓水像是从死猪脑壳子里流出来的脑浆,把棉裤腰和棉袄子的两只前襟污染得硬撅撅的。到了晚上,屋子里就飘荡着血脓交杂令人窒息的气味,还有三炮痛苦的嗥叫,狼一样粗砺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