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6/14页)

当时三炮爹确实疯得很厉害,行为一天比一天怪诞。后来连三炮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狂妄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东西这样活着丢人现眼,还不如早早地一死干净呢。反正那一瞬间太奇妙了,三炮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只记得自己年轻的双手那么有力可以征服一切——它们就像一对崭新而又坚硬的老虎钳。

现在,回忆让过去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灰尘,突然变得可怕又可恨,而烧酒的力量并不因此减弱。它们在三炮的腹内逐渐壮大,横冲直撞、翻江倒海般折磨着他。三炮终于吐出几口粘稠溷浊的杂物,然后稍稍平静下来。他似乎又迷糊着了。

三炮恍惚间做了一个梦。这六七年光景里三炮是很少有梦做的。梦到自己被什么硬物猛地刺了一下,像是刀子,可又不是,血哗哗地从胸口那里流出,却始终找不到一丝伤痕。就在三炮十分诧异的时候,他感到脚下的土地在动颤,在迅速变软,脚踩下去软绵绵的。他想站起身跑开,可已经来不及了,自己整个身体正随着那种莫名的柔软不断下沉。接着,仿佛有一股从天而降的汹涌的湖水,突然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冰冷的湖水淹没了他的脖子,眨眼之间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了……

后来,三炮猛地给惊醒了。梦醒之前,他依稀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咳嗽或说着什么,他还能隐隐地听到一些散漫的笑声。他打了个冷颤,人就彻底醒了。三炮睁眼看时,发现眼前的提筐竟底儿朝天倒扣着。那些刀具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连秀明下午送给他的那块肉也不翼而飞了。三炮急忙从门槛上起身,与此同时,他的目光狐疑地越过那段歪斜的矮墙,一眼便望见有只黑影正拼命往前面的巷口奔跑,脚步声踢踢踏踏传得很远。三炮的酒立刻醒了多半,一股无名火窜上胸口,他顾不上收拾地上的东西,也撒脚从院里紧撵上去。

虽说许多年不在这里生活了,可三炮对我们羊角村的每条街巷小道都非常熟悉,就像他能闭上眼,准确无误地从豁开的猪腹里取出那些心肝脏之类的物件。所以,当三炮在奔跑中看清了对方的走向时,他马上做出绕道追赶对方的策略,因为他知道仅凭双脚他不一定能撵上那个偷东西的贼人,况且他还喝了酒,脚底板绵软无力。而跑在前面的人回头张望时也发现身后已没有了动静,自然就放松警惕慢下脚步,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一头撞上早就堵在他前面的三炮身上。再想逃跑已来不及了,被三炮死死地薅住了头发。

三炮也全没有想到,抓在自己手心里的竟是他,是红亮,原来是这个小畜生!当下,他毫不客气地扇了红亮一记耳光。

红亮的手里还拎着秀明刚才送给三炮的那块肉,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水,落在地上黑黑的一坨一坨,地上就生出许多深的坑洞来。三炮气不打一处来:“下半晌我还跟你老子说要你做我的上门女婿呢,你狗日下的倒跑来算计上我了。”

红亮抿着嘴唇,一言不发,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

三炮又照着红亮的小胸脯捣了一拳:“你也不睁眼看看,太岁爷爷头上都敢动土哩。”

红亮终于开口了。

“我就是要拿你的东西喂狗!”

红亮的胸脯一鼓一鼓地动着。

“狗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看你娃娃嘴再敢硬!”

“就说就说……我就要把你的肉扔给狗吃!”

“好好好老子让你嘴硬!”

说着,三炮用力一拽,红亮就跟只羊羔子一样被悬起来,腿脚在半空中乱摆,然后又重重地被摔在地上,他手里的东西也叭的一下扔出老远。

三炮不等红亮从地上爬起来,早用脚底踩在红亮的后背上。

“再叫一声,看我不活活碾死你这小秃崽子!”

红亮没有哭,而是更加响亮地骂三炮。由于红亮的身体是趴在地上的,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三炮三炮……你是猪你是狗,你一家人都死光了,你还有脸皮去给地主家当女婿……你是天下头号大畜生。”

三炮就再也听不下去了,耳朵里鞭炮爆炸一样鸣响着,他一把从地上拖起红亮,红亮的双脚在地上一蹬一蹬的,像一只被突然擒住的兔子,土路上划出两道歪歪扭扭的印子。三炮把红亮拖到那块肉跟前,他蹲下来用一只腿压住红亮,腾出手把那块猪肉抓过来。然后,他用力撇正红亮的脸,将那血糊拉兹的生肉块硬往红亮的嘴里塞。

“狗日的我让你偷老子的东西,让你拿去喂狗,你今儿乖乖把它吃下去我就饶了你!”

红亮急了,哇哇乱叫,嗓音沙哑,腿脚蛤蟆似的不停地挣扎。

红亮瞅住时机猛地一下咬住了三炮的一根手指。三炮疼得嗷嗷的,像狗受委屈般地叫起来。那时,三炮只顾了去看自己被咬痛的手指,却没有注意到红亮把手伸进裤兜里去。里面是红亮刚刚从三炮的提筐里偷来的一柄短刀,有六七寸长,是三炮专门用来剜苦胆割尿脬做一些精细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