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6/31页)

凯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像在祈求内疚和悲伤暂时离开,等她攒足了劲儿再与它们较量。

凯特把毯子铺在床上,然后钻到里面。她睡着了。她在寻找海豹之梦,可是找不到它的踪迹。她的脑子被别的梦占据了,把她囚禁其中,这些梦更短,不像海豹之梦那么重要。她在睡梦中,总感觉好像在离迷雾中心几码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人,但她到处找都找不着那个人。海豹就在那里,被这个名叫凯特的女子抱着往北走,她觉得这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这个梦只在凯特脑海中部分展开,在众多摇摇欲坠、包裹似的、得靠她伸手扶稳的梦中若隐若现。

她醒了。此时,空气中传来袅袅的音乐声。空气凝重、潮湿,弥漫着来往人群散发的及时行乐、不负责任的轻松。这样的夏日空气,这样的夏日周六傍晚的气息拂面而过,凯特觉得脸酥酥痒痒。透过窗户,暮色淡淡,人行道上的一盏街灯将摇曳的树影投掷到窗口。有一种音乐来自公寓里面。

凯特觉得自己舒服多了,白日的情感波澜已离她远去。因为她终于成功地往肚子里填进了东西——待会儿她还会再吃的。一想到也许会与莫琳不期而遇,她心中大喜。她裹着一件黄色浴袍,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厅里空空荡荡。她看着长镜中的影子:没有其他目的,只想嘲笑一下自己眼中的她。没关系,只有莫琳跟她一起住。厨房门是关着的。她笑眯眯地推开门,看到里面的场景,顿时懵了,好像被谁莫名其妙地当头一棒。

餐桌旁围坐了五个人,桌上摆着盛有食物的盘子和斟满红酒的酒杯。一个黑人女孩弹着吉他。凯特意识到,自己脸上习惯性地堆上笑容。这个习惯是在另一栋房子里,就是她自己家,培养出来的:走进孩子和孩子朋友的房间,这种笑容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脸上,希望受到欢迎,即便欢迎之辞和她家人爱说的玩笑话一样,是“爱的话语”。

“噢——瞧呀,谁来啦!”

“我想,是来叫我们吃饭的吧。”

“是我妈,她这人就这样!——我想,我给你们说过吧,我老妈还凑合。”

这些都是早年孩子们十几岁的时候,粗声粗气说的打趣话,话语相当友善,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只要张张口就行,知道她——这个母亲——就在家里,会笑眯眯地走进房来,说:“谢谢表扬。是的,晚饭好了。”

只是现在,揶揄逗趣已变为成人间的客气,让她觉得生分了不少。

“进来吧,妈妈。这是我从苏格兰/彭赞斯[12]/西班牙/美国来的朋友。她/他能在这儿待上一阵吗?我已经买了一个新睡袋。没必要多煮饭的。”

她觉得,这会儿好像有五张脸孔——其中一张是莫琳的——一齐缓缓地转过来看着她,好像神情都很冷淡,只不过显然是一种友善的表示,同时也可以用来防卫——防卫什么呢?

五张脸齐刷刷地盯着这具藏身于鲜艳黄袍里的骷髅,骷髅的头发毛毛糙糙、乱七八糟,垂在充满焦虑的脸庞四周。

她赶紧离开,觉得他们满眼敌意,嘴里小声说:“对不起……”

回到自己房间后,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以为那些年轻人会排斥她、讨厌她,其实纯属子虚乌有,她完全可以在一边旁观。她赶紧换上一套漂亮的夏装,宽大的衣服像帐篷似的套在骨架子上。她又梳了梳头发,想把它理顺,可是不遂人意,只得作罢。她走出公寓,来到街面上。街灯下,小年轻们成群结队,四处闲逛,想看看有什么事发生,酒吧肯定才刚打烊不久。

她心想:我不能,不能从他们面前走过。因为任何一群男子,即便是那些三三两两站在一旁的男孩,她都觉得充满威胁。但是,她硬着头皮知难而上,强迫自己改变态度,不允许自己逃回公寓,躲进毯子底下不愿出来。这条街异常宽阔,似乎一眼看不到头,街上的每个物体好像都很危险。她感觉如履薄冰。走在街上,眼睛看着前方,和她在意大利或西班牙一样——在那里,女人们都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无遮无拦,太过暴露,要像市政草坪一样围起来,立个“请勿踩踏”的牌子。

街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行人的目光冷漠地往她身上瞟,随即移开寻找别的刺激之物去了。

她又成了一个隐形人。

可是,她的整个外形,这层保护着身躯、茫然空洞的双眼,乃至步伐整齐的双脚的薄膜,已经准备就绪,打算承接他人的目光,如同一个妙龄少女,花三个小时涂脂抹粉,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出来,迎接众人探照灯似的目光。凯特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身体没有重心。她头脑一片混乱,糊涂得近乎麻木,内心却蠢蠢欲动,只是被她强行按住。这些冲动与她以前的或自以为以前属于她的冲动截然不同,令她大为惊诧,仿佛刚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她知道,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矜持,她保不准会大步走到其中一群瞎晃荡的男子面前,撩起裙摆,露出身体:瞧呀,看看吧,我在这儿呢,难道你们看不见?干吗不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