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6/23页)

尽管,作为女子的她还在大呼小叫,确切地说是在大发牢骚,恼羞成怒,觉得自己理所应当感觉委屈,可是,她走出房间又来到阳台的时候,心里却如释重负。她从房间搬了一把直背靠椅到阳台,屋里好像塞满了东西,又暗又脏;而外面夏夜轻柔清新,笼罩着依旧人来人往、笑语朗朗的大街。她把椅子放在阳台的一个角落里,坐在上面。她身穿一件白色棉袍,露着手臂和脖颈,享受微风的轻拂。她坐在那里,保持再熟悉不过的状态——高度警觉、毫不懈怠,因为里面睡了一个比她年轻的人。过了一会儿,阳台上的月光换了位置,她把椅子挪了挪,这样脑袋就可以藏在阴暗处而手脚又能沐浴到月光——好像月亮就是太阳一样。

离这儿大约五十英尺的下方,对面街上有两个男子在说话。这是两个做了父亲的男子,结结实实,身上穿的皱巴巴的薄夏装闪闪发光,从阳台望去很晃眼——像月光下海滩上的沙子,衣服褶皱处黑乎乎的。身后广场上树影婆娑,音乐声至此不闻。车辆不时飞驰而过,十分吵闹,似乎在说先前的广场音乐比它还吵呢。在汽车呼啸声和喇叭声的间隙,那两个男子的声音清晰可闻。一段段的西班牙语钻入她的耳朵,她没办法一下子听懂,仿佛一块无法扯下的面纱,将她和西班牙一分为二。还好这块面纱是半透明的,和那天早上她听到的土耳其语不同。有些时候,它甚至是完全透明的。她懂得的葡萄牙语,像一扇敞开的门户,通往这儿的半个岛屿、大部分非洲,以及大部分南美地区,有时和她此刻听到的语言相通,有时又不相通。有些语言,比如德语,她一窍不通,感觉它又浓又密、无法渗透。但是,听着西班牙语,就像看着某个东西穿过树林,跳上一条小路,有个人正打那儿跑过。她捕捉到了一点意思,知道他俩在相互指责。她靠着阳台俯身下探,此时凉爽皎洁的月光照着她的整个身体。她觉得自己光彩夺目,风情万种,忍不住张望了一遍酒店四周——没有人,就她独自一人在外面阳台上——俯身下探时,她看得见那两个结实身体的手势、姿态和身形。之后他俩的谈话她明白了更多。他们壮硕的肩膀、摊开的手掌都增添了传达的信息——她几乎懂西班牙语了。显而易见,他们在谈生意。可是她没听到一个词语说明这些,他们的声音和讨价还价的人一样,肢体传递着风险与收益的信息。过路车的呼啸声将他们的话语声吞下又吐出:那是个近乎可以理解的东西,如同镶着石英而不是玻璃的窗户。突然,说话声戛然而止,传来一阵烟草味。她探头看见他们在点烟。烟雾袅袅散开,飘入树叶丛中。胖男子先走了,另一个男子逗留了片刻,望了望四周,好像黑夜会请他晚些入睡似的,接着也走了。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穿上条纹睡衣,浅色夏装被揉成一团,扔在铺了瓷砖的浴室地板上,等着他们的妻子过去收拾拿去清洗。那两个男子会钻进被窝,躺在两个白胖胖的女子身边。

亲爱的!嘉丽!卡利西姆!卡洛!

她扫了一眼房间,屋外的冷光衬得里面黑漆漆的。床上,她的情人摊着手脚躺在那儿。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她不喜欢那个声音。要是她儿子,她会考虑明天请个医生——她必须迅速阻止这样的状况。

接近凌晨四点,街上终于空无一人,而广场上的人仍然躺在长凳上,在夜色下喘息、做梦、抽烟。下面台阶上如今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男孩在酒店墙边静静地玩耍,他们的父亲坐在附近凳子上,背靠砖墙,砖墙兴许仍然散发着热气。母亲出来叫孩子们上床睡觉,两个男孩哭着闹着不肯答应;他们在说什么,就连不懂西班牙语的人也能明白:父亲假装严厉,母亲咋咋呼呼,孩子们活蹦乱跳,而他们的父母却一心想把他们的精力埋藏于睡梦之中。后来,母亲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身边;一个孩子坐在她腿上,另一个坐在父亲腿上。孩子们歪着脑袋睡着了,做父母的轻声说着话:他们是酒店雇员吗?说不定是厨房帮工?到这个时候,路上车子寥寥无几,在这几个游客恣意疯闹的月份里,小镇尽可能安静了下来。

凯特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她想躺进大床睡觉,睡着了就可以不做——此时非做不可的事儿。

此外,这些年里她都是按照别人的需要制定自己的时间表,她还想好好品味一下毫无压力的生活,还很留恋脑中的这个想法:太阳出来我再去睡觉都没关系,不想起床可以睡到中午再起嘛。

她是到三年前才重获自由的——当然,获得自由的时候就是她不得不面对孩子们长大成人的时候。不过,她本可以早几年夺回自由权。是的,早几年。换成玛丽·费切丽会怎么做呢?她呀,想睡到半下午就睡到半下午,吆喝着孩子们端茶送饭。在嫁给迈克尔之前的女孩凯特和三年前的凯特之间,发生了一连串不顺心的事情。然而,是在三年前,她才开始意识到有些东西必须细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