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5/23页)

她知道同伴的痛苦非同小可,不该加重。他痛苦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懂廉耻,跟动物似的——就像她本人和那男孩在一起时的感受——她该让他知道她能轻松体会他的心情。

他俩站在海边,离那些年轻人不到二十步远,但显然并非同类,一个女孩从他们身边走过,自顾自地笑着,拖着光脚丫慢腾腾地走在沙滩上,感受着脚踩沙子的快乐。她瞥了一眼杰弗里,倏地收起笑容,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然后又笑盈盈地朝前走去。凯特对这样的脸孔并不陌生:当一个人遇见非本群体、本团伙或本团队的外人时,就会摆出这样的脸孔。她尽量把自己当成那女孩——十七岁左右,棕色手脚瘦长纤细,长发乌黑,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样才好把杰弗里看成一个成熟男子,一个能够令那女孩改变表情的男子。她费了不少劲儿换好了角色。她像那女孩这个年龄时,看见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也是这副表情。她只记得,成人世界里的那些男子,个个完美如神,有担当,有力量。然后,她重新回到现实中自己所处的时期或阶段,映入眼帘的只是一个青年男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缺点与不足,挣扎着不被它们压垮。他转头对她说:“你能陪我来,真是太好了,不然,我又得硬着头皮混在他们中间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毫无隐瞒地说出了邀她同游的理由。听了他的话,她在心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或者说苦笑了一下——不过仅此而已,因为她脑中装了许许多多细小的痛苦回忆:真实记忆正越变越淡,几近透明。以前要是问她,比如在五月末的那个下午,丈夫邂逅的那个熟人到她家花园的时候——致使她身在此地的一系列偶然事件究竟始于何时?——那时要是问她,什么情景或哪些事件最能描绘生活中不管多么痛苦她都必须正视的处境或阶段,那么她可能会选择这一幕:月色苍茫之下,沙滩连绵,掺杂泥土和砾石的沙子闪闪发光,站在海边沙滩上,看着一大群年轻人,有的比她自己的孩子还小,陪伴身边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没必要另作隐瞒——让她母爱四溢。她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好了,好了,马上就会好起来的,然后把他搂在怀里。而其实她心里在想,像个母亲那样:那么走开吧,这一关你得经历,我不在身边会更好——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有时我必须躲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边看边指导……

他俩落脚的酒店不是地处小镇灯红酒绿的繁华地段,而是在老城区,平常月份这里住的都是西班牙人。他们走进酒店门厅,里面灯火通明,热热闹闹,如同白昼,因为正值度假高峰,睡觉时间可以推迟。各国情侣四下里坐着喝酒。餐厅尚未打烊,还有人在用餐——已是凌晨一点了。前台将钥匙交给杰弗里·梅顿先生和凯瑟琳·布朗太太,脸上笑容依旧灿烂,丝毫不曾隐去,但肢体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反感的痕迹。

他们上楼回房,房间不是这里最好的。因为薪水丰厚,她手头相当宽裕,但考虑到杰弗里,只好降低档次。杰弗里相信祖母的钱够他开销——他没拿出一个子儿去做投资,所有遗产全部换成珠宝和画作,存放在银行里。这家酒店是她和她家人中意的那类:朴素老式。房间带了个阳台,正对着一个公用小花园,听得见下面传来的节奏明快的音乐和说话声。她走到阳台边站着,他也尾随而来。他俩像恋人似的娴熟地接了个吻,之后他去浴室冲澡。被月光染白的街上,镇民们坐在自家门口聊天。孩子们,甚至是小不点儿,不是和家人坐在一起,就是在附近玩耍。空气中那孤独的音乐温暖轻柔,似有还无,使得寂静的周遭越发寂静。人们睡了一下午的觉,不到天色泛白是不会就寝的。小镇的夜晚比白天还更清醒、更流动、更警觉。在西班牙南部城市的炎炎夏夜,另一种生机骤然苏醒,从大街到小巷,从小巷到院落,织成一张人们活动的大网,里面孩子们的叫喊声、犬吠声、音乐声和聊天声汇集一处。这是闲坐、静观、谈天、生活的时刻。静悄悄的黑暗四处,照亮大街的灯光之下,都有人在说话。

杰弗里已经回房去了。她离开阳台走到床边,看到杰弗里脸朝下摊手摊脚地趴在床上,想把床铺整一整。起先,她觉得杰弗里这么对待一个女子,心里直呼委屈:他们总共就做过一次爱,还情人呢。接着她便不由自主地伸出两个指头搭在他的脉上,一手搁在他的肩头,检查他的身体和体温。他的身体热乎乎的,可是这时候的空气本来就热。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脸色潮红,脉搏跳得很慢。她使尽全力把他的身子翻过来,让他躺好,再替他盖上被单。不久,他脸上的潮红退去了,蜡黄蜡黄的,没有一点儿血色。他可能没有发烧,但肯定哪儿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