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5/10页)

钱运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送他到罗卫星面前。“亲爱的,从此以后,他姓你的姓,是你的儿子。”

罗卫星吓得连退三步:“你你你什么意思啊?”

“方便跟你过日子啊,免得别人说三道四。”

罗卫星大惊:“你不是很快要走了吗?”

钱运回答:“我是要走,可我不会带罗海走。你想想,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我自己都不知道活得下来活不下来,我怎么能拖上一个孩子?”

罗卫星看着眼前这个瘦弱文静、跟他从没有一丝一毫亲密欲望的男孩,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这不行。”他说。“真的不行。我既没有播种,也没有除草施肥,不能够凭空收获。”

钱运走过去,把一本棕色封面的户口簿“啪”地扔在罗卫星面前。“名字我已经改了,你不能逃避责任,如果有一天罗海流落社会,你就是罪魁祸首。”

铿锵有力,掷地作响。

罗卫星就这样“被父亲”了,他冷不丁地成了两个儿子的老爸,这世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姓罗的男孩。

钱运从此再没有回到中国。早先她每年还寄一笔美金回来做罗海的抚养费,很快听说她跟一个老美结了婚,生了混血的儿子,也就彻底地跟罗海断绝了母子关系。

这世界上就有这样混账的女人。

杨云坚决不肯接纳罗海,拒不答应给这孩子提供食宿安排。从小到大她偏袒罗卫星溺爱罗卫星,但是在事关血缘亲疏的问题上毫不含糊。“你把他领出去!”她不留情面地喝斥罗卫星。“领他走!别跨进我的门!我杨云没有这个孙子!”

懦弱的罗卫星不敢违拗母亲,万般狼狈地带着罗海过日子。他请过钟点工,请过住家保姆,也请过暑假里短期打工的大学生。他走到哪儿都得带上罗海,尽管父子两个从没有情感上的亲近。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像两个搭帮过日子的陌生人,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惺惺相惜,更没有同仇敌忾。他们紧密却又是松散地联系着,不为需要,只为了责任和习惯。

就在这样的状况中,罗海如同一棵野地里没有人护养的树,枝枝叉叉地长大了,长出了颠三倒四的形态,不男不女的错乱。他上中学时就敢在脑后拖根小辫子,在耳朵上一口气扎上一排耳洞,穿那种歌手才穿的很中性的花俏衣服,甚至还修眉,戴各种色彩的隐形美瞳眼镜片,在嘴唇上很仔细地涂上一层亮晶晶的润唇膏。

杨云愤怒不已地向罗想农控诉:“你说说罗卫星他怎么做老子的?他怎么就在家里养出个妖怪来了?养儿不教父之过,他就是养条狗,也还要花功夫训练它怎么拉屎拉尿呢!”

罗想农觉得杨云拿狗打比方不是很妥当,挺侮辱罗海的。可是他习惯了不去跟杨云争执。

好的是罗海只折腾自己,不折腾别人。他不惹事。除了走在街上会被男孩子们嘲笑、招女孩子们尖叫外,他基本上是个安静和守规矩的学生。

罗卫星的这一段破碎和混乱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小罗泊的母亲强行入侵。那是罗卫星婚姻序列中的第三个女人。

乔麦子不算在内。她是一个例外。她是悬挂在罗卫星头顶上的明月,熠熠地闪亮着,却永远都无法摘下来,收藏到自己的房间里,映辉出一片清朗澄明的天地。

乔麦子远走瑞士之后,曾经有几年的时间里,李娟的病情稍有好转,可以正常上班,做简单的一日三餐,清早还去小区边的公园里晨练,打太极拳,跳一跳中年人时兴的“扭腰舞”之类。她养了十来年的狗狗陪着她,蹲在她脚边看她跳,如果她转身踢腿,做比较大的动作,狗狗会敏捷地闪开去,换个地方再蹲下。时间久了,狗狗对她的一套动作已经烂熟在心,总是会提前做好准备,闪避或是后退。

罗想农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研究工作:带博士生,做课题,当顾问,讲学,国内国外地宣读学术报告。他每天的日子都过得紧张而且琐碎,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等他处理。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同学和同事们,儿女都开始陆续考大学了。每次听大家聚集讨论高考试卷和填报志愿等等的问题,他只能选择走开,不插话不参与。

可是,夜深人静时,他躺在李娟身边听着她细微却又不那么均匀的呼吸时,心里却常常是翻江倒海,风高浪急。他想念乔麦子。他怀念少年时代跟着乔六月读书的生活。他设想自己如果有一个孩子,他(她)应该是读初中还是高中,成绩会如何,眉眼会长成什么模样……想着想着,他眼窝发热,鼻腔酸涩,胸腔里膨胀着一团东西,难受得像要爆炸,要把他的身躯他的生活炸成碎片,沉沦为宇宙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