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6/8页)

罗卫星直到天黑才出现,一脸的惶然和歉疚,不住声地检讨自己看错了表,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站票,一路站到无锡的,腿都站得肿了一圈。他一边说,一边还把裤腿捞起来当众展示。罗想农本想说他几句,见这情景,倒又转过来好言安慰了他。

当天是提不到轿车了,兄弟俩找个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安顿下来。罗想农受了风寒,当晚开始发烧,额头热得烫手。深更半夜罗卫星架着大哥去医院,挂了两瓶水,才算缓过了劲儿。罗想农睡在床上想来想去,劝告罗卫星,出师不利,恐怕不是好兆头,那车还是不要了吧。罗卫星却来了犟脾气,嘲笑大哥迷信。“大学老师还信这个!”他那时候已经满脑子都是开上小轿车的春风得意状。

几番周折,破旧的“伏尔加”终于被罗卫星弄回南京。为了安置这部车,他不住城南小巷了,专门跑到卫岗租下一个农家小院落。

可是罗卫星并没有想好拿这车怎么挣钱。

当务之急的事情,是学会开车,再弄本驾照。罗卫星人还是聪明人,喊来朋友当教练,油门挂档刹车全部弄明白之后,手刹一放就让车子起动了,先绕着农民房兜几圈,再上乡间无人走的土公路,最后一鼓作气轰上了国道去。也就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吧,速战速决,他已经把一辆旧车玩得进退自如。几天后开进城,车停到南京大学的校门口,请门卫打电话把罗想农叫出来。罗想农一眼看见笑眯眯坐在驾驶室的罗卫星,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掉在地上。

“你你你这是无照驾驶啊!”

罗卫星得意洋洋摇下车窗,递出一个咖啡色的硬本本。

“哪儿来的?”罗想农翻开崭新的驾照,看着罗卫星仪表堂堂的照片,心里疑惑。

“青阳车管所弄来的。小学同学帮了忙。”

罗想农彻底无语。一个人攒足了劲儿要改变命运时,能量似乎就会从天而降,逢山开路逢水搭桥,悬崖和深渊都挡不住那种勇往直前。

罗卫星终于揽到了活儿:开着他的“伏尔加”为全城各家影剧院跑片。

时间倒回去二十多年,录像机没有普及,英特网从未听说,电视连续剧少之又少,人们喜欢的消闲和娱乐方式还是看电影。电影院的生意非常红火,逢到香港的武打片上映,拷贝要在各家电影院之间鸡毛信一样地传递。罗卫星的汽车总是比自行车跑得快,他一出马,骑车的跑片员就没了生意。罗卫星狮子大开口地开价要钱:汽油费,车辆折旧费,人工费,甚至还有加急费,一晚上跑下来,收入很可观。他后来还跟好几家影剧院签下“包车跑片”的合同,收入就更加稳固。

但是财富的增长始终跟不上消费预期的增长。罗卫星辞职下海后,小五儿立马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底气,似乎转眼间她家的收入就能够进入财富排行榜。她理直气壮地跟着辞了职,理由是上班路远,太累。她请了个农村小保姆在家带儿子,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打麻将。打麻将要带彩,彩头还不能小,小了不配她的身份。她的儿子要喝进口奶粉,要吃鱼肝油,蛋黄粉,蜂蜜和果珍。她要给她老娘零用钱,出手就是一百块,阔绰得叫她五个姐妹眼睛都发直。她顺便也给姐妹们买衣服,牛仔裤蝙蝠衫,随随便便扔,跟扔块毛巾手帕一样不在意。

罗卫星总是手头紧,借大哥的钱款一拖再拖还不上。他也想尽孝心,给杨云和罗家园买点什么,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但是他每到掏口袋时总是心里一凉,因为财政大权被小五儿掌控了,剩在兜里的零花钱仅限于角票和分币。

他得拼命挣钱啊。他要让财富像搭上火箭一样往前飞啊。

跑片的工作基本在晚上,他于是动起了白天的脑筋。那时候城市里出租车寥寥无几,普通市民没有花钱坐出租的习惯,罗卫星就穿起西装扎上领带,一家一家地去外事宾馆揽活儿,求人家雇他的车做外宾生意。遗憾他的“伏尔加”外观残破,形象不佳,宾馆不予接纳。后来他三弄两弄,跟民航机场挂上了钩,被允许到机场拉客。机场离市区远,拉客的油水大,一时间罗卫星又踌躇满志,觉得曙光在前。

老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罗卫星一心一意要挣钱过上幸福生活,命运偏要跟他开个玩笑。有一次他在通往机场的马路上试图超车时,被迎面而来的“东风”货卡撞个正着。七老八十的“伏尔加”顷刻间身首异处,罗卫星血人儿一样被抬进医院。

罗想农在医院里第一眼看到他,以为这个老弟大概是活不成了。罗卫星的脑袋上缠满绷带,嘴上套着氧气面罩,眼睛肿得像两个马蜂窝。杨云抱住他撕心裂肺地哭,边哭边骂小五儿不是东西,死逼着男人挣钱,把人逼成这样。她又怪罗想农没尽到大哥的责任,知道罗卫星开车危险,不劝不拦,反倒推波助澜的,是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