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7页)

“不是,他们两个人拉着手,在桌上。”

罗想农的眼前,蓦然出现了前天早晨偶然落进他眼中的场景:身穿长过臀围的提花粗毛衣的苏苏,坐在堂屋里摆弄她的半干半湿的长发,宽松的衣袖展开像鸟翅。旁边那个奇装异服的化妆师罗海,起身走到她身后,细长的手指灵巧触碰她的长发,要替她挽一个漂亮别致的发髻。而苏苏回头看罗海,眼睛里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笑容。

罗想农的心脏怦怦地用力地跳起来,轰轰作响,抗议一样。他心虚地回头,看身后和四周有没有人。

“你告诉罗江了?”他问玉儿。

“没有。我想来想去,还是先告诉你。罗江有时候会乱发脾气,我怕他要去揍罗海。他们两个一直不对付。罗海那个人特别傲。”

罗想农松一口气:“玉儿你听着,这事到我们两个人为止,我来处理。”

玉儿说:“好。”

“也许根本没什么,这是个误会。”

玉儿点头:“我知道。”

罗想农看着面前这张光洁无痕又凸凹有致的脸,不知为什么忽然涌出一些感动:“玉儿,你是个好女孩,伯父希望你和罗江一辈子都幸福。”

玉儿受表扬,既开心又喜悦,脸都发了红:“伯父你放心,我会一辈子都对罗江好。”

玉儿说到做到,这件事她没有再跟第三个人提起。中午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罗想农仔细观察了一下,罗卫星和罗江父子两个的表情都轻松自然,可见他们尚未收到意外事件的困扰。罗想农问起墓碑的事,罗卫星马上显出一脸沮丧,说是不行,弄不成,石匠们都不肯接这活儿。其实他设计的方案很简单,就是在墓碑顶上加刻三个小天使,意思是杨云的三个孩子会永远围拢在她身边,铭记她,感念她。罗想农忍不住地笑出声,说你这不叫为难叫什么?乡下的石匠,一辈子就会刻个食槽磨盘什么的,至多还能刻个石狮子石麒麟,你现在叫人家刻天使,人家见都没见过,怎么弄?罗卫星辩解,我画了图啊,照图下刀还不行?罗想农说,肯定不行,人家怕把你的碑石刻坏了,到时候你找人家打官司。

罗卫星心犹不甘,说起他去年跟一个画家团去希腊采风,在雅典博物馆里见到大批的古罗马时代的墓碑,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一个感动人的故事,那就是死者和生者的最后告别,父母儿女,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形式,庄严而且缠绵,那些肝肠寸断的场景,让他们全团人震惊,他们绕着满大厅的碑石怎么看都看不够,挪不开步子。

“伟大的希腊啊,了不起的艺术啊。”罗卫星唏嘘不止。

罗想农安慰他:“行了,以后在南京找你的雕刻家朋友,按你的设计补刻一块碑,弄回来换上,免得你留个遗憾。”

罗卫星大叫:“对呀,这也是个办法!”他马上变得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小罗泊很清醒地嘀咕:“墓碑弄那么漂亮,就不怕给小偷拉走?”

罗江赶快用手肘捅了一下弟弟,让他不要在这时候扫兴。罗江很了解他爸爸的脾性,一时冲动一时退缩的,说不定回到南京,杂事一来,墓碑就被忘到脑后,不再会提起了。

苏苏和罗海在饭桌上依然沉默。罗想农注意观察他们之间有没有眼神交流,似乎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弯腰给脚下的小黄狗递一块鸭骨头时,发现了端倪:这两个人不知何时穿上了一模一样的黑平绒面子的手工布鞋!罗想农估计他们是在镇上的某个小店里买的。苏苏的一双鞋上绣着小小的金黄色的菊花,罗海的鞋绣的是老鹰,绣工不太好,乍一看像麻雀。

也只有他们这两个人,敢于把自己的衣着打扮弄得如此戏剧化。

这到底是哪儿对哪儿呢?一模一样的手工鞋,昭示或者暗藏着什么呢?罗想农迷惑不已。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垂垂老去,不明白也不理解年轻人的很多惊世骇俗的做法。过去有句评价文人的老话:语不惊人誓不休。现在好了,年轻人超越了古人,往前更进了一步:事不惊人誓不休。

是什么样的事?苏苏和罗海,他们两个到底要做出什么样的事?

罗想农坐直了身子,强迫自己想: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两个人逛街,碰上都喜欢的东西,一同买了,当时就穿到脚上了,生活中不是常常出现这样的事情吗?不应该大惊小怪。不应该无端猜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他现在是这个家中的长者,他要控制住事态,要维持一家人的和谐和安宁。

就想到三年前,罗卫星打电话邀请他去看一场舞蹈演出的事。接电话时他正在指导学生做一台生物解剖,解剖台上躺着的是一头刚刚死去的灰黑色的江豚,豚体纤瘦,比普通的成年江豚要小了三分之一的体积,皮肤皱缩泛白,干涩无光,明显是死于营养不良。自从长江水利工程相继上马并且完工,白鳍豚是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原本数量较大的普通的长江江豚,如今也处于岌岌可危的灭绝状态。作为长江水生物学家的罗想农明白,江豚是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水生哺乳动物,这种顶级食肉动物一旦灭绝,那就昭示着长江生态系统即将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