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4/18页)

杨云收拾了一包衣服,拿一块包袱皮扎紧,让罗想农去青阳见父亲。杨云说:“你爸见你要比见我高兴。”

刚巧乔六月要往县种子站送几包稻种,两个人结伴一块儿走。

汽车站离农场有七八里路,乔六月借了农场的公用自行车,把装稻种的麻袋挂在车座两边,上边摞着装衣物的包袱,用根麻绳绑紧,咣啷咣啷推着出发。

江边风大,棉袄被风吹透,后背凉到前胸,好像衣服薄得成了纸。罗想农拼命地缩着脖子,用胳膊肘夹住棉袄下摆,把肌肉收紧,抵御寒冷,不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

乔六月看他一眼:“不行,你不要缩着头走路,干脆放松,脖子直起来,随它怎么冷,冷到极限自然就不觉得了。”

他自己的腰背挺得很直,身体和自行车之间倾斜出一个小小的夹角,两手松松地搭在车把上,一步一步走得从容不迫。

“这块包袱皮有历史了,我认识。”乔六月瞄一眼车后座,跟罗想农说闲话。“五二年你母亲从农校回家过寒假,包行李用的就是这块紫花布。”

“真的呀?”罗想农心里好奇,紧走两步跟上乔六月。

“我也是这样推着车,把她送到镇上。那时候她穿列宁服,蓝色的,稍稍有一点掐腰。头发比现在要长一点,齐这儿。”他腾出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我们说好了,寒假结束前,她写信告诉我动身的日子,我还到镇上去接她。结果她没有写信。”

“你去接了吗?”

“去了。她不来信,我就估摸了时间,每天守株待兔,接到了她。”

“我妈为什么不写信?”

乔六月抬着头,目光直视,疾步地往前走,脸颊和耳朵都被寒风吹得发紫。走出好几步之后,他才慢下来,扭头望着罗想农:“实际上,那时候你已经在她的身体中。”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罗想农的心里却是蓦然一惊,依稀明白了母亲一直以来对他的怨恨。

罗想农不再说话了,跟在自行车后面拖拖沓沓地走。寒风依然凛烈,可是太阳出来之后,淡黄的阳光把肩头照得有了点热气,脖子里居然微微的渗出汗意。冻成石头般的路面原本是灰白色,开始化冻后,东一块西一块,泛出浅浅的不规则的灰黑,潮润润的,闪出乌金般的亮。麻雀在地里跳来跳去,刨开松动的泥土,啄食小虫和没有来得及发芽的麦种。喜鹊和白头翁们都聚在高处,在钻天杨、榆树和银杏树的树梢上,偶尔才飞起来,一只跟着一只地掠过麦地,占据另一片树梢。它们彼此之间都有暗号,行动充分一致,飞起落下时,麦田上空漾起一阵黑白花雨。

乔六月招呼罗想农加快脚步,因为路面完全化冻后,就泥泞打滑,很不好走了。

到了青阳,罗想农去东大街的关帝庙见父亲,乔六月扛着麻袋往种子站办事,说好在下午在汽车站碰头。乔六月本来也想去看看罗家园,但是来之前袁大头交待过,学习班上只准去一个家人送衣服,大概是怕串供吧。乔六月说,他就不去了,免得节外生枝,给那些想整罗家园的人送上一个借口。

东大街的关帝庙罗想农很熟,小时候他常去那里看杂耍,偶尔罗家园塞给他五分钱,能吃到一个糖稀浇出来的孙悟空。文革中杂耍艺人被赶走了,先后做过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司令部,庙门口两派红卫兵真刀真枪地打过仗,门楣上留着几个一指深的枪眼。罗想农把包袱拎在手里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庙门紧闭,附近有流动的岗哨,不让行人靠近,庙墙上上下下贴满了各种标语口号,花花绿绿的大小字报,还有一版一版的报刊社论。新贴上去的比较光鲜,时间长一点的,纸片剥落,或者被北风撕成了碎条,冬阳一照,拖拖挂挂显得萧瑟。

递送衣物专门有一个窗口,在两个持枪民兵的监视下,家人和被关押者可以隔着窗栏说几句话。罗想农看到父亲骨瘦如柴,发须蓬乱,脸上有青有紫,嘴唇干裂着渗出血痕,眼睛红肿得如两颗火炭。罗想农当即哭了出来,他没有想到办一个学习班会把父亲折磨成这样。

“打人,不让睡觉。”父亲小声说。马上他又改为大声:“放心,我死不了。”

罗想农嘴唇哆嗦着告诉父亲:“棉袄很暖和,妈新絮了棉花。”

“你妈怎么不来?”

“……猪场老母猪要生了,她走不开。”罗想农这么回答。

罗家园慈爱地看着他。“你一个人过来的?”

“乔叔叔带着我。他去种子站了。”

罗家园的嘴巴咧了一下,好像是被打伤的地方很疼。“他倒是逍遥啊,右派,死老虎,什么都挨不着。”他哼了一声。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嘴张开,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怅然和阴郁。“算了,”他挥挥手,“这话别跟你妈说,她会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