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3/18页)

陈清漪轻手轻脚走到罗想农床边,把眼睛贴在蚊帐上往里面看。她吃了一惊,差点儿要叫出声,因为罗想农的眼睛也正在蚊帐里面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罗想农已经起身坐在床上,脸朝外靠墙坐着,双腿并拢,膝盖抵在颏下,胳膊环抱在腿间,眼睛瞪得很大,鼻翼张开,翕动,整个姿态都彰示着一个身处绝境的大男孩的紧张,戒备,和绝望。

陈清漪撩起蚊帐,柔声问他:“怎么不下床?”

罗想农避开她的注视,一声不响。

“你不舒服啊?有没有发烧?”

男孩还是不说话,脸上却有了要哭的表情,脚尖下意识地把团成一堆的被子往污渍处再移一移。

陈清漪眼睛一扫,忽然“哦”了一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的脸上跟着红了一红。她忍住笑,伸手拍拍他的膝盖:“起床吧,没关系的,我会帮你换床单。真的没关系,你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很多年后,罗想农都记得陈清漪的这句话:你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那样的窘迫、羞耻、无助、绝望中,她用一种母亲的口吻安慰和拯救了他。

他有时候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乔六月是他精神上的父亲,陈清漪呢?她的角色应该如何定位呢?他七岁时亲眼看见她生孩子,看见她洞开的下体和血水喷涌的挣扎,她的身体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她那时当他是一个小小的男人吗?每次她把他迎到家中,对他仰起年画美人般的瓜子脸,用她细长的手指帮他拉扯衣服时,她的灵魂对他也是毫不设防的吗?

这样一想的话,罗想农后来对乔麦子的爱就比较复杂,那里面混杂着他对陈清漪的追念。那是两个灵魂相迭的身体,密度超常,在时空中沉沉地下坠。

罗想农的学校里挖出了一个“五一六”分子。令罗想农大为震惊的是,新挖出的这个阶级敌人居然是他的语文老师!

老师姓马,原先在县中教书,因为父辈中有人在台湾,属于“政治关系复杂”的人,去年被下放到农场中学。他白净,微胖,戴一副圆圆的眼镜,喜欢穿中式立领对面襟的衣服,冬天加围一条米色围巾,一头垂在前胸,一头搭在后背。因为政治上不能抬头的原因吧,他连走路都是靠着路边,低眉垂眼,偶尔不小心碰到一个人,一惊,马上后退,仿佛被蛇咬了一样。农场的人都觉得他无趣,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搭讪。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成了险恶的“五一六”分子,谁都没有想到。据说是他在县中的旧同事进了“深挖五一六”学习班之后把他交待出来的。

一时间,农场各处都张贴上了关于“深挖五一六”的标语,场部专门出了一期大字报专栏。袁大头要求陈清漪给专栏画一个报头,陈清漪到处打听,弄不明白“五一六”分子是一种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形象特征,只好笼统地画一个“工农兵”模样的巨人,伸出的铁拳中握一个呲牙咧嘴蜷缩身体的小人人。

罗想农心里同情这个语文老师,因为有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给他们读契诃夫的《万卡》,读到最后声音居然哽咽!罗想农觉得,这样的老师不太可能参与到反党反毛主席的活动中。他把这个想法悄悄跟乔六月说了,乔六月神情黯然地回答他:“我们大家都是踩在冰面上的人,有一个人掉下冰窟窿,他伸手一拉,旁边离他最近的那个就跟着掉下去。没有什么可能和不可能。”罗想农想了想,毛骨悚然地说:“路线斗争太残酷。”乔六月反对说:“不,路线斗争实际上是毒品,参加者是吸毒,会兴奋,会上瘾。”

这句话就说得比较深入了,罗想农一时不能懂。

马老师还没有放回来,有一天县里忽然又来了人,从场部搓草绳的仓库里直接把罗家园带上了吉普车。袁大头跑到种猪场向杨云报告说,罗家园也是“五一六”集团的人,这回中央由上而下地办学习班深挖,就是要把所有的根根蔓蔓挖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杨云“啪”地一下把一个舀猪食的大葫芦瓢扔进食桶里:“老罗是‘五一六’,我怎么不知道?”

袁大头摊摊手:“这种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夫妻之间都不能做上下线,你怎么能知道?”

杨云呆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罗家园去了半个月,杳无音信。农场的干部们人心惶惶,都感觉头上悬着一把剑,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把自己的脖子斩断。照样逮鱼喝酒的只有王六指,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从四九年南下至今只混了个农场副主任,贬无可贬,也就用不着在乎。

天冷了,开始进入寒冬,袁大头又一次给杨云传了话:罗家园暂时不能出学习班,家里可以去个人给他送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