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5页)
罗江用手腕碰一碰头上的纸帽子,将那份量过轻的玩意儿扶正,吓唬罗泊:“小狗伤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总不见得你要在乡下住上一百天?你不上学了?”
罗泊放下小刀,把边缘豁豁疤疤如同狗啃过的木板举起来,眯起一只眼睛,学木匠吊线的模样端详着,很有成就感地宣称:“你瞧,我在做一个夹板,帮助小狗康复。我敢保证,它肯定不需要躺一百天。”
罗想农已经切完了洋葱,眼睛被浓烈的气味熏得泪水横流,连鼻腔也被呛得呼吸不畅,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狼狈得一塌糊涂。罗江看着他,忍不住仰头大笑,结果头上的帽子掉到身后,又被他后退时一不小心踩着,成了一团废纸。
罗卫星啧着嘴:“看看,我还差几笔没画完!”
他把未完成的速写扬起来,给他们看。画上的罗江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举重若轻地抓着那把菜刀,好像正在为国家主席的晚宴准备菜肴。他头上的厨师帽画了半截,看起来便不伦不类,仿佛扣着一圈麦当劳餐厅里给小朋友过生日的纸环。
“太有趣了!”玉儿前仰后合地笑。“罗江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你做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罗江仔细看了之后,却不满意地嘀咕:“天哪,完全就是丑化。”
罗想农想起早上的事情,问罗江:“竹林里的照片,你拍了吗?”
院里的罗泊抢着回答:“他拍了几张,不满意,怪我在旁边分了他的神。”
罗想农点头:“的确,艺术创造需要灵感,灵感需要在全神贯注中捕捉。有时候,最好的照片和最差的照片,差别也就是那么一点点。”
罗江放下菜刀,鼓掌:“感谢你对摄影这门艺术的理解!摄影大师亚当斯就曾经说过,风光摄影是对摄影师的最高测试,而且往往也最令人失望。可惜一些本身是艺术家的反而不能理解。”他夸张地朝罗卫星做个鬼脸。“他们总是认为摄影比绘画要简单许多,只要肯吃苦,勤按快门,背个相机到处拍就行。这是艺术歧视。”说到这里,他已经忿忿不平。
罗卫星哼了一声鼻子:“如果一个人整天躺在沙发上喝咖啡看碟片期待灵感,灵感不会自己跳到窗台上向你招手。”
罗江不服:“可是艺术经验需要积累。想当年你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张油画还卖不到一百块钱。”
“那是什么年代?今天是什么年代?”罗卫星用速写铅笔敲着纸边,“现代人的成功年龄,普通要比我们那时候提前十岁!”
罗想农在父子之间做和事佬:“机会属于有备者,如果罗江明白这个意思,成为摄影大师是迟早的事情。”
父子两个都笑,也许觉得“大师”这个词在当下实在夹有太多娱乐的意思。
小罗泊不耐烦听大人们斗嘴,一门心思蹲在院里制作他的夹板。捣鼓一阵后,他忽然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木头疙瘩走进堂屋,询问他的伯父:“你能不能用你那把刀把这个削成轮子?”
“是用在哪儿的轮子?”罗想农低头看孩子手上的木疙瘩。
“我想,给小狗做夹板可能意义不大,应该做一辆带轮子的小车,把狗绑上去,它就可以借助轮子走路了。我在报纸上见过。”罗泊边说边比划。
罗想农瞄了一眼手边散发出洋葱气味的尖耳刀。“抱歉,恐怕我做不到。你这块木头太结实了,得上车床才能车成你要的形状。”
罗泊却舍不得放弃自己的设想。“那我找一个现成的轮子。”他说着,以一个三级跳远的姿势蹦出堂屋,开始在院子东西两边的厢房寻找。
罗想农望着他的背影:“小家伙脑瓜子很灵。”他又问罗卫星:“他妈妈真愿意放弃他的抚养权?立过字据了?”
罗卫星情神淡然,新换了一张纸,开始勾勒罗江点火炒菜时的身体线条。
“她跟那个男人又生了,还是双胞胎,一男一女。”他嚓嚓地运笔,不时地用小指的指尖把某一根线条晕开,一边回答罗想农的话。“我无所谓,我不在乎多养一个孩子。”
罗想农无声地叹出一口气。他明白自己兄弟的心思。罗卫星爱着乔麦子。这么多年,画家的行为看似不羁,他的身子在现实的世界里随波逐流,好脾气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们一一地接纳过去,抚慰和安置她们,不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而去。他的灵魂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乔麦子的身影,想她,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跟她终成眷属。他的不经意,实际上是因为心里在意,心里有了在意的,别的都无所谓了。
他们兄弟俩殊途同归的悲剧。
应该责怪谁呢?父亲?母亲?还是他们自己?完全说不清楚。罗想农想了这么多年都不清楚。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眼睛被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和图片晃得太累,他就离开书桌,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试图让自己从无趣的生活中跳出去,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到旁边,再把这些年的经历想像成一只球,他用一只手慢慢地拨弄球体,看着它旋转,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展开,每一处污渍,每一个痕迹,每一道刻印……可是他发现,经过岁月的滚转,那些曾经清晰的痕迹和刻印都已经漫漶潦草,界限不明,他说不清楚一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收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