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9页)
“妈,这不是好主意。从前的良种场早就不在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你没听袁清白说吗?还有,良种场的那些老熟人,怕也都不在了。”罗想农劝说她。
“小袁承包了农场。那地方现在很像模样,有个规模很大的养猪场,还有个肉联厂,集镇也起来了,有医院,有学校,百货店和饭馆也齐全,现在那儿叫江岸镇。”杨云穿一身肃穆的深色衣服,在餐桌边端正地坐着,神色非常认真。
餐桌另一边的罗卫星用他新买来的紫砂茶具研究“铁观音”的冲泡法,听到这里,插嘴:“袁清白在你面前吹牛吧?生意人的话你也信?”
杨云拿起一块抹布,把他洒在桌上的茶水擦去,不紧不慢道:“我信。这种年头,生意人才是踏踏实实做事情的人。”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汽车跑一趟都要几个小时,谁照顾你?”罗想农忽然有点憋气,他觉得母亲的异想天开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杨云抬眼看着他:“我需要谁照顾吗?算上乔麦子,我养大了你们三个,我把你们的父亲送了终,我还带大了罗江罗海,现在我无事一身轻,可不可以过上我喜欢的生活?”
罗想农和罗卫星面面相觑,都觉得理屈词穷。
在家人面前,杨云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她不属于家中的弱势群体,完全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
那一年杨云差不多七十岁。父亲去世前的那几年,严重的“老年痴呆”,完全没有行动能力,吃喝拉撒都靠母亲照顾,把精干的杨云拖得明显苍老。她很瘦,一双手伸出来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盘结交错,仿佛要冒出薄薄的皮肤层,在空气中作深呼吸。她的左边脸颊上有一片很大的老人斑,淡褐色,像粘在皮肤上的一小片落叶,每次罗想农见到她,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摘。她的腰背还算挺拔,走路的步速也快,但是头发灰白得厉害,肩膀上时时都能见到掉落的发丝,拈起来看看,发丝微微地蜷曲着,枯干,晦涩,显见得丧失了生命活力。
七十岁的杨云,忽然决定离开南京到青阳乡下生活,到底为了什么?罗想农思来想去,得不到一个能够站住脚的答案。
然而罗想农必须帮母亲张罗。把南京的房子卖出,带着钱到青阳县江岸镇,找当地的大款袁清白帮忙,盘下一座三间正屋两间厢房的农家小院,做必要的修葺,添置简单的家什,最后动用袁清白的运货卡车,把母亲的家搬了过去。
这一切杂事,要指靠罗卫星是徒然的。罗卫星是母亲的宠儿。罗卫星同时也是艺术家。他脾气温和,神情谦恭,走路耸着肩膀,偶然被人叫住时,两眼茫然,笑容飘浮着,完全地不在状态。还有,他洗碗会打碎碗,用卫生间会压坏坐便器,装灯泡会把灯头掰断。除了画画,除了一次又一次地结婚和离婚,他几乎做不成什么。要求这样的一个人放下画笔去拾掇锅碗瓢勺,你得有十倍的耐心准备应付残局。
这样,罗想农命中注定是为母亲活着的。无论他多么愤怒,多么反对,多么抱怨,一切的一切:从一扇窗到一盏灯,从一张旧藤椅到墙上的一帧“全家福”,万千细节都要他去经手,交给别人他还真不放心。
世上的长子们,是不是都有类似的窘迫?
杨云在青阳良种场的旧址落户之后,袁清白特意把罗想农拉到昔日江堤上说话。袁清白挺着刚刚开始发福的肚子,对罗想农推心置腹:“大哥,我们乡下管杨姨这样的老人有个说法:老小孩。老了老了,成孩子了,任性,想折腾,你得担待她。话说回来,有小弟我在旁边,用车车现成,吃肉肉现成,洗个被子啦收拾个屋子啦,我让我老婆去帮她,我老婆没别的好,做家务一把手。反正你只管放心,像杨姨这样的身板,十年八年不会有大事。”
罗想农拍拍袁清白的肩。三十年前从江水中救了这小子一条命,还真是救着了。
杨云搬下乡的那年春节,罗想农跟随长江水资源委员会的代表团出国考察,罗卫星带着初中生罗江和罗海回青阳老家陪伴母亲。大年三十,罗想农从国外把电话打到江岸镇的农家小院,给母亲拜年。
“怎么样?家里冷不冷?”他问母亲。当时他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刚刚吃过酒店里的自助早餐回到房间,一会儿要出发拜访欧盟总部。房间里热得穿不住毛衣,他口干舌燥,只好打开窗户吹风。
母亲在电话里却是答非所问:“到处都在放鞭炮啊,可热闹啦!罗江放了一挂长鞭,你猜是多少头的?一万!哈哈,一万响,那孩子兴得棉袄都穿不住了。我也给罗海买了一挂,可是罗海不行,胆小,鞭炮一炸起来就躲老远。到底不是我们家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