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9页)
罗想农惊醒之后,手捂住胸口,心怦怦发跳。整个后半夜里,他辗转反侧,再不能入睡。
天明,他甚至来不及早餐,往会务组的门缝下塞了一张请假条,拖着行李直奔机场。还好,买到了十点钟的一班飞机。匆匆地托运行李,过安检,排在队伍最后进入轰鸣的机舱,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耽搁。一直到挤进狭小的经济舱座位,仔细扣好了安全带,他心里还在检讨:有没有必要把每个梦境都想得那么可怕?很重要的全国性会议,他居然就半途逃脱?
结果是,下了飞机,手机刚刚打开,电话进来了,是老家青阳的号码。
“大哥,你在哪儿?”袁清白的声音惊慌失措。
“刚下飞机。说!”他举着手机,一边在候机楼的自行扶梯间穿行,一边命令自己保持镇静。
“我杨姨走了,她老人家走了啊。”
“别慌,说清楚。”
搞理工科出身的人,凡事喜欢条理清晰,证据确实。
袁清白却是舌头打结,前言不搭后语。费劲半天,罗想农终于听出头绪:昨晚猪场里有一头“约克夏”产崽,八十岁的老母亲不听劝阻,执意要在旁边守候。也是天意,那头徐娘半老的“约克夏”居然抽疯一样,一口气产下十八只粉白细嫩的小肉团儿。母亲看得高兴,哈哈大笑,不意间呛着了什么,当时就剧烈咳嗽。送往镇上医院,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医生用了一点镇静剂,母亲很快沉沉睡去。谁料到下半夜,母亲忽然大口吐血,不及抢救,魂魄离去。
“医生吓坏了,那个值班的姑娘是个实习生,头回在她手上死人,吓到发傻,怕我们告她医疗事故。大哥……”
罗想农沉着吩咐:“告诉她,没事,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麻烦你找几个人,把我母亲送回家去,我和罗卫星最迟今天夜里赶到。有关葬礼的事情,你先准备起来。”
“哎哎。”袁清白答应。“大哥放心,杨姨的事就等于是我妈的事。”
罗想农收了电话。
该死的预感!他心里简直要诅咒自己。他一早请假,离开会议,赶回南京,就好像母亲去世是他的预谋,他妥贴地安排好了一切,弄出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然后安静地等待着事件发生。
上帝知道,母亲活着对他有什么样的意义。他算不上孝子,可是他习惯了有一双眼睛在远处挑剔地望着他,有几分鄙薄,又有几分不屑,就那么望着。如果这双眼睛突然消失,往后他自己的目光又该往哪儿看?他应该去和谁对视?
行李传送带已经开始缓慢地转圈,从出口处吐出大大小小的行李,它们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出来,沉重地跌落在转盘上,发出嗵嗵的声音。人们拥挤在转盘四周,手疾眼快地拣拾自己的东西。有人咣啷咣啷地推了行李车来,因为急迫,车轮子撞着了另一些人的脚踝,车主满头大汗地说着对不起。还有一些人取出行李后才忙着找行李车,巨大的行李箱因此孤零零地立在人群中,笨头笨脑又惶恐无助的模样。
罗想农避开人群,走到一个空旷处打电话。电话接通,就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惊叫:“哥,你总算回来了!”
罗想农一声叹息,心想罗卫星今年五十出头了吧?好歹也是省内扬名的油画家了吧?怎么遇事还是这么一惊一乍充满夸张?“总算回来了”,好像他离开南京多么久,又有多么长的时间与家人不通音讯。实际上,他关闭手机也就是空中飞行的那一个多小时。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告诉罗卫星。
“太突然了!一点都没有准备……”
“这种事情,谁也不会早早准备。”
那边絮絮地:“我正在联系车子回青阳……罗江已经去接你了……还有……”
罗想农打断他:“见面再细说吧。”
讲完这句话时,他往转盘上一瞥眼,正好看见自己的墨绿色拉杆箱被机器吐了出来,摇摇晃晃跌落到传送带。他刚想挂断电话走过去拿行李,听到罗卫星一声犹犹豫豫的“喂。”
“回家再说啊!”他举着电话,匆匆走向转盘,心里抱怨罗卫星优柔寡断的脾气怎么就改不了。
电话那头的罗卫星赶快憋出一句话:“乔麦子那儿,要不要通知?”
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罗想农站住了,举着电话的那只胳膊僵在空中,弯成一个很别扭的姿态。
大厅里嘈杂的人群忽然没有了声音,也消褪了色彩,变成小时候看过的无声电影,而且因为电影技术的关系,人们举手投足的动作极不连贯,有点摇摆不定,又像牵线木偶一样夸张和变形。他看到很多人的嘴巴在动,鱼一般地张合不停,可是因为无声,他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在焦虑和呼喊什么。慢慢地,地面滑动起来,从他脚下出发,潮水一般后退,仿佛地球上的板块飘移。他自己也在飘,滑离地面,升到空中,仿佛失重状态下的太空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