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11/15页)
两个孩子对这些冲突的反应各不相同。萨米往往会咒骂片刻,或者索性离家出走,抑或自己也投入战斗。听说,到十四岁时,他已经离家出走了不下二十七次。有一回,他甚至跑到了水牛城,在那里待了足有三个月。无论是被强行送回还是环境所迫,他每次回来时都闷闷不乐。另一方面,佩科拉受年龄和性别限制,只能想方设法地去忍受。虽然应对的方法在变,痛楚却深刻而又长久。她在两种愿望之间挣扎,要么强烈地渴望一方打死另一方算了,要么恨不得自己一死了之。此刻她正小声嘟囔:“别打喷嚏,布里德洛夫太太,千万别打。”佩科拉跟萨米和乔利一样,总是管她妈妈叫布里德洛夫太太。
“别打喷嚏,布里德洛夫太太,可千万别打。”
然而布里德洛夫太太还是打了。
毫无疑问,布里德洛夫太太能打这个喷嚏完全是蒙上帝眷顾。她只打了一个。
她端起满满一锅凉水冲进卧室,照着乔利的脸泼过去。乔利坐起身来,呛得连咳带吐,他光着脏兮兮的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做了个凌空拦截的动作,搂住老婆的腰,两人摔倒在地。乔利把她拎起来,又用手背把她打倒。她坐在了地上,后背抵着萨米的床架。她没有松开那口铁锅,用它使劲撞击乔利的大腿和裆部。乔利一脚踩住她的胸口,她丢掉了锅。他跪下来狠命地朝她的脸扇了好几下。要不是她迅速低头,让那一拳落在了铁床架上,她早就服软了。布里德洛夫太太利用这个短暂的空当溜出了他的打击范围。一直在床边默默观看他们扭打的萨米突然用双拳揍起父亲的脑袋来,嘴里大骂:“你这光屁股的浑蛋!”一遍一遍又一遍。布里德洛夫太太抄起又圆又平的炉盖,踮起脚尖跑到正打算站起身的乔利跟前,朝他猛击两下,把他打回了被她激怒之前的麻木状态。她一面大口地喘着气,一面朝他身上扔了条被子,让他躺着。
萨米连声尖叫:“杀了他!杀了他!”
布里德洛夫太太惊讶地看着萨米,“快别这么说,小子。”她把炉盖放回原处,朝厨房走去。然后在门口站住,对儿子说:“你还是赶紧起来吧。我需要些煤。”
佩科拉用被子蒙住脑袋,让呼吸变得舒缓些。尽管她收紧腹肌极力阻止,恶心的感觉还是迅速涌了上来。她强烈地想要呕吐,但是和往常一样,她知道她不会。
“上帝啊,求求您,”她对着手心小声说,“让我消失吧!”她紧紧闭上双眼。身体的某些小部位逐渐消散。一会儿慢一会儿快。然后又放慢了。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没了。然后是前臂,直到胳膊肘。现在轮到脚了。对,这样挺好。双腿同时不见了。大腿以上最难消失。她必须做到真正的静止不动。她的肚子怎么也不愿离去。可最终还是走了。接着是胸脯、脖颈。脸也很顽固。几乎完全消失了,几乎。只差紧闭的双眼了。它们总是被留下来。
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眼睛消失。那么还有什么意义呢?眼睛意味着一切。一切都在那里,在眼中。所有那些画面,所有那些脸庞。她早就放弃像萨米习以为常的那样离家出走去看看新的画面和新的脸庞的想法了。他从不带着她,从不提前为出走作打算,所以也从不计划。总之这条路行不通。只要她还是老样子,只要她还是那么丑,她就只能继续跟这些人待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她属于他们。她经常对着镜子,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试图揭开丑陋的秘密—丑陋得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理睬她、看不起她。她是班上唯一单独坐双人课桌的学生。姓氏的首字母总让她不得不坐在教室前排。可是玛丽·阿波罗奈尔呢?玛丽排在她前面,却跟卢克·安格利诺同桌。老师们总是这样对待她:他们尽量避免瞥到她,只有当全班每个人都必须回答问题时才点到她的名字。她还知道,当学校里某个女孩想狠狠侮辱某个男孩,或者要他立马作出答复时,她会喊“鲍比喜欢佩科拉!鲍比喜欢佩科拉!”,而这毫无例外会逗得附近听到的人发出阵阵笑声,被嘲弄者则会假装生气。
不久前,佩科拉忽然想到,如果她的眼睛,摄取那些画面、熟悉那些场景的眼睛—如果她的这双眼睛不同,也就是说漂亮的话,她自己也会完全不同。她的牙长得挺好看,而且至少她的鼻子不像某些被认为可爱的人那样显得又大又扁。如果她的外貌不同,即长得漂亮的话,也许乔利的表现就会不同,布里德洛夫太太的表现也会不同。也许他们会说:“喏,瞧瞧长着漂亮眼睛的佩科拉。在这么漂亮的眼睛前面,我们可不能干坏事啊。”
漂亮的眼睛。漂亮的蓝眼睛。又大又蓝的漂亮眼睛。跑吧,杰瑞,跑吧。杰瑞在跑,艾丽斯在跑。艾丽斯有双蓝蓝的眼睛。杰瑞有双蓝蓝的眼睛。杰瑞在跑。艾丽斯在跑。他们长着蓝蓝的眼睛在跑。四只蓝蓝的眼睛。四只漂亮的蓝眼睛。天蓝色的眼睛。蓝得像福瑞斯太太的衬衫。清晨般美丽的蓝眼睛。